……因为它关乎信号传递！:)
如果你是 Nintil 博客的忠实读者，你很可能知道 Robin Hanson，他因其知名博客《克服偏见》（Overcoming Bias）而闻名。或许你也听说过 Kevin Simler，他的博客是《融化的沥青》（MeltingAsphalt）。他们二人最近合著了一本书——《脑中的大象》（The Elephant in the Brain）。
在正式评论之前，有必要先交代一些背景，以便理解这本书的来龙去脉：多年来，Robin Hanson 一直在撰文论证一个观点模式：「我们做 X，表面上是为了 X，实则是为了 Y」（而 Y 通常是某种信号传递）。例如，医疗保健的关键不在于健康，而在于展示我们有多在乎；政治的关键不在于政策，等等。其核心思想是，许多人乃至整个社会所做的许多事，表面上看似有其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只要深入思考（后文详述），就会发现背后的动机截然不同。
另一方面，Kevin Simler 则在他的博客上探讨诸多话题，其中包括对「社会地位」这一模糊概念的思考，并辅以诸多实例，例如用人类学的视角剖析一家创业公司的内部运作。他本想攻读博士学位，最终却选择与 Robin 合作完成了这本书。这本书的创作过程耗时近四年，堪比一篇正式的博士论文。
（〇）：前言
以下是我的书评。我选择重点评论那些我认为有趣或无法苟同的论点。因此，我的评论可能看起来比我实际上的反对意见要多，或者对次要问题的着墨过多。原因在于：如果我同意某个观点，我通常会一笔带过或直接省略；但如果我不同意，则需要花篇幅解释原因，这便造成了一种不对称。
此外，本篇书评不仅限于分析书中的论点，我还就一些我觉得有趣的问题做了延伸探讨。其中一些探讨支持了书中的核心论点，另一些则得出了更微妙复杂的结论。
（一）：引论
该书的核心论点可以概括为：
我们的主要目标是证明，隐藏动机不仅普遍存在，而且至关重要——它并非只是对「人们做事大多是出于他们自己所陈述的理由」这一传统理论的微小修正。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不必做到百分之百正确。事实上，我们预料大多数读者对我们兜售的观点只会买账七成——对此我们完全可以接受。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同意这一论点；但从另一种意义上说，我并不同意，而且我总体上更倾向于后者。不过，读完这篇书评，你或许会觉得我其实更倾向于前者。这两种看法可以并存，取决于如何权衡我与作者观点一致和相左之处。我更看重其核心论点，而对许多现象层面的论述则不那么计较。同时，我也很在意概念的清晰度以及对其他可能解释的探讨（这大概是读了太多哲学的副作用！）。最后这一点本身不会让我否定作者的观点，但会削弱我对某个特定论点的认同强度。
那么，我的分歧点究竟在哪里呢？难道教育在很大程度上不就是为了信号传递吗？难道政治不只是为了制定政策吗？难道慈善不只是为了以最高效的方式帮助他人吗？是的，这些都对，但我的重点不在这里。这本书对现象层面的论述，即关于世界如何运转的描述，大体上是正确的。我持有异议的是它对这些现象的诠释。
我稍后会再回到这一点。首先，让我们来剖析一下作者的核心论点：
究竟什么是「脑中的大象」？
作者（Simler 和 Hanson，下文简称 SH）说：是自私，是我们身上自私的部分。但他们紧接着又说，不完全是。脑中之象也关乎对地位、权力和性的争夺，以及误导、谎言和自欺欺人。
需要注意的是，这些是不同的概念。比如，一个人完全可以有意识地、刻意地为自私的目的行事，而非「无意识」地。事实上，我们所做的大多数事情，都是出于自私的目的，为了实现我们自己的目标。我们或许不会时常意识到这一点，但我们也不会时常意识到自己在呼吸，可我们不会说自己对呼吸这件事产生了「错觉」。
我们所做的那些不自私的事情，既稀少又罕见：从帮助陌生人，到慈善捐赠，再到友善待人。但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这些利他行为，有时也可能包含自私的成分，甚至在某些情况下，这种自私的成分可以被巧妙地引导，以服务于一个无私的最终目的，就像我们在讨论「有效利他主义」时将要看到的那样。
鉴于我们绝大多数行为本就是出于自私，而且这一点本该显而易见，那么 SH 提出的创见就不可能仅仅是「我们有自私的目的」。这本书的真正贡献在于，它为我们那些有着表面（近因）原因的行为，提供了更深层（终极）的解释，从而为我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了全新的洞见。它解释了我们为什么会喜欢某些事物，而这其中，确实有很大一部分与地位和性有关。
（二）：教育
我们不妨以教育为例，具体分析一下。
我之前的看法是，人人都会承认，上大学就是为了找份工作（而非为了学习），这算得上是再自私不过的动机了。然后，当被问及为何攻读某一学位时，学生们会说，教育能赋予他们未来工作所需的知识或技能。这里同样不存在自我欺骗。你看到工程师们做着工程领域的工作，在大学期间你也会接触到越来越多这类工作。你学了很多东西，其中大部分日后根本用不到，但学生们会辩解说，这为你打下了基础，让你能理解未来所用技术的工作原理（例如，在使用 CFD 软件前学习纳维-斯托克斯方程），并让你在需要学习某项新知识时，知道从何处着手。你还能获得广泛的「分析能力和勤奋工作的品质」（不过，正如 SH 所指出的，这些品质你多半早就具备了）。然后你毕业、找到工作，人生大事便尘埃落定。那么，「脑中的大象」究竟藏在哪里呢？
让我们看看书本身是怎么说的。SH 针对大多数人所持有的那种简单的教育观，提出了一系列令人费解的现象：
- 任何人都可以免费获得世界顶级的教育资源，只是没有学位而已（比如谁都能走进斯坦福大学去听课），但几乎没人这么做。
- 学生们（尤其是高中生）会因为老师取消课程或因恶劣天气停课而欢欣鼓舞。
- 雇主极为看重大学最后一年的学习经历，却不那么重视中间几年的学习（即「羊皮效应」）。如果大学的价值在于学习本身，那么我们理应看到，每多读一年，学生的人力资本就会有显著的增加。
- 即使从事像服务员这样不需要正规教育的工作，大学毕业生也能拿到更高的薪水。
- 学校教的大部分知识在现实生活中鲜有用武之地，比如历史、艺术或外语（我必须补充一句：英语除外！）。同理，对于那些不打算从事科研事业的人来说，科学课程纯属浪费时间。
- 在大学里，35% 的学生主修的专业是传媒、英语、人文艺术、跨学科研究、历史、心理学、社会科学或视觉与表演艺术等。
- 即便是工科学生，他们学到的很多知识也用不上，以至于公司认为必须对新入职的毕业生进行再培训。
- 学生们会忘记大部分所学内容。
- 学校的教学方法和上课时间安排都并非最优。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答案是：信号传递（Signaling）。这里的想法是，教育的运作方式与其说面向教学（即积累人力资本），不如说面向颁发证书以作筛选：每个学生的能力水平（如智力、责任心等）在某种程度上是固定的，而顺利读完大学，就证明了你确实具备这些素质。单凭智商测试是不足够的，因为社会需要的特质并不仅仅是智力。能够用三到五年时间读完大学并始终保持优异成绩，这不仅证明你聪明，更说明你愿意年复一年地将聪明才智投入到一项任务中，并且能够应对自己喜欢和不喜欢的各种科目。教育并非让你成为更优秀的员工，而是揭示了你有多大潜力成为一名优秀的员工。（当然，教育本身也有一定帮助，但你懂的）。
他们认为，这个理论解释了：
- 为什么学生更关心文凭而非学习本身（以及为什么他们不愿接受免费但没有文凭的教育）。
- 为什么当课程不实用时，没有人会感到困扰，因为内容本身并不重要。
- 信号传递理论也解释了「羊皮效应」。
- 为什么教育虽然能增加个人收入，却对国民总收入的提升作用不大（因为它是一场零和游戏）。
接着他们又问：对此难道没有另一种解释吗？他们考虑了「上学是一种社会规范」这种说法（但觉得不够有说服力）。可如果教育体系如此低效，为什么人们不去创新呢？尽管现在有了 Coursera 这样的在线平台，但大多数孩子还是要去学校，大多数年轻人依然选择上大学。
人们之所以能接受学校，部分原因在于学校也扮演着一种消费品的角色：我们在大学里交朋友、拓展人脉，而中小学老师则承担了看护孩子的任务。但他们指出，人们倾向于淡化这些方面，而去强调其有利于社会的一面：学习能促进整个社会的进步。这一点很有趣：在社会层面的讨论中，人们总是在谈「学习」，比如「我们应该投资大学，培养更多毕业生以提高生产力等等」；但在个人层面上，人们主要关心的是工作，很少谈及学习本身。
他们还为教育赋予了另外两个功能。一是宣传：国家利用教育向孩子们灌输共同的公民意识和爱国情怀。二是驯化：通过让孩子们日复一日地遵守规章制度，使他们逐渐习惯未来成年后的生活，从而能够服从（和下达）命令。
嗯……
下面是我提出的另一种解释：没错，教育确实有信号传递的作用，但并不存在所谓的隐藏动机。有的只是信息不对称下的诚实选择，以及激励机制的错位。
- SH 的作者声称，学生宁愿免费拿到一纸文凭，也不想要真才实学。但他们并未提供任何证据。在我看来，这种说法并不真实，就像没人会想要一个没有相应成就、白送的诺贝尔奖一样。这会让人感觉很虚假（有损自我形象），而且你可能会担心，如果对雇主撒谎，可能会引来麻烦。或许我错了，但这听起来不是一个有力的论据。学生们当然希望能不读大学就找到好工作，但这种机会太稀少了。
- 和 SH 的观点相反，人们非常在意课程是否实用。在谷歌上搜索「为什么学校教一些没用的东西」，会得到 450 万条结果。这说明，至少有些反思过自身处境的人会发出这样的疑问。其他人或许只是随波逐流，虽然也对所学内容感到困扰，但只能默默接受，因为他们别无选择。无论是在中学还是大学，我都记得大家有过类似的讨论。
- 信号传递理论能解释「羊皮效应」，这一点我没有异议。
- 教育的社会效益平平，但个人收益颇丰。这一点，我同样没有异议。
那么，之前那些令人费解的现象又该如何解释呢？
- 学生们之所以大都没有去斯坦福免费接受世界顶级教育，是因为：
- 他们根本不知道有这种可能性。我自己也是在大学读了很久之后，才偶然想到或许可以这么做。大学不会宣传这类信息，大家也基本不讨论。
- 人们不喜欢当那个显眼的「搭便车者」。试想一下，你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周围全是陌生人，一坐就是四年，心里老是嘀咕他们会不会发现，还提心吊胆怕被教授点名问你有没有注册。而且，学生们可能也不喜欢搭便车的人！
- 话虽如此，确实有些学生这么做了。但从就业角度看，这未必是最佳选择。雇主如何确定你真的掌握了你所说的知识？在简历上写「本人曾在斯坦福旁听四年，未缴费，无任何官方身份。如需，可参加贵公司组织的考试」，这看起来会很奇怪。作为招聘官，我个人可能会对这样的求职者感兴趣，但从公司角度看，单独为他组织考试是一笔额外成本，而雇一个正牌毕业生则可以省去这个麻烦。
- 学生们之所以会因课程取消而高兴，是因为他们觉得平时上课效率低，内容完全可以压缩。在学生看来，他们来学校就是为了通过考试、拿到高分、考上大学、找到工作，这一点你问谁都一样。既然教学内容总量固定，需要在 T 时间内教完，那么如果学生认为有效教学时间其实小于 T（我读书时就是这么想的），他们自然乐于看到课程取消。这意味着接下来的课会更紧凑，但从考试和学习效果来看并无差别，自己反而赚到了空闲时间。
- 至于学校教的很多东西都没用：学校为什么要教这些内容？原因有很多。
- 国家强制规定学校必须教授一系列科目。在英国，法律规定学校必须教授一堆课程，包括艺术、音乐、体育和外语。同样的情况适用于任何发达国家（据我所知）。并且这适用于几乎所有形式的教育，无论公立还是私立。毕竟不是人人都能在家上学。
- 那国家为什么这么规定呢？因为制定法律的人真诚地相信这些科目很重要。当然，你可以说艺术老师只是自私地关心自己的饭碗，但我认为更合理的解释是：一个人因为相信艺术很重要，所以才选择成为艺术老师，并希望其他人也能学习艺术。
- 当然还有其他理由，比如：学生们自己也不知道未来会喜欢什么，所以应该让他们接触各种学科；通识知识本身就很有用，等等。
- 我个人猜测，我们之所以保留这些课程，最终可能要归因于现代教育的贵族起源和后来的宗教起源。在过去，如果你想当铁匠，跟着父亲学或者去本地行会当学徒就行了。而贵族则必须学习那些用于身份信号的科目。神职人员必须学习语法、逻辑、修辞和拉丁语，以便从事神学研究。当教育普及到大众时，精英阶层希望民众也能拥有「正确的」价值观和道德观。普通人可能也在仰望精英阶层的行为，并将他们所学的科目视为高地位的象征，这些科目便逐渐融入了新兴的公共教育体系。时至今日，我们依然能看到这些历史的印记。（这一点也可能与前面提到的「宣传」功能有关。）
- 关于那些选择人文艺术等「无用」专业的学生，其实只要用谷歌搜一下就会知道，学习这些科目本身能带来精神上的满足感（人们喜欢研究它们），同时也能帮助他们找到工作。那么，这些学生是被蒙蔽了吗？完全没有！他们可以很坦诚地认为，自己既学了喜欢的东西，又获得了与未来就业某种程度上相关的技能。比如一个历史系学生可能会说：「我喜欢历史，所以我学它。而且，学习历史能帮我深入理解人性、锻炼写作和批判性分析能力，这些对将来从事管理或其他工作都很有用。」这听起来就是一个非常合理的理由。
- 学生会忘记大部分所学内容：但他们在学习之初，往往低估了遗忘的严重性。大学课程的广度和深度远超中学，用中学的经验来预测大学的学习情况注定会失败。而且，即便忘记了具体内容，他们通常（我期望）还记得去哪里重新学习。比如，我现在记不清耐候钢的具体成分，也忘了怎么做那些复杂的积分（一个经典的抱怨：「这些刻意构造的函数在物理或工程中根本不会出现，我们干嘛要学！」），但我对答案大致长什么样还有个模糊的印象。
- 学校采用并非最优的教学方法：SH 说学校的课程可以晚点开始，我同意。但这似乎更容易归因于社会惯性：指出这些做法不科学的报告，直到最近才成为新闻。研究成果要渗透到政策层面还需要时间。这方面的变革才刚刚开始。
信息不对称、激励机制和社会惯性——这个解释听起来远不如「我们都有隐藏动机」那样具有颠覆性，但在我看来，它是一个更简洁的解释。
所以，我的看法是：我同意教育运作方式中的信号理论。我也同意那些表层现象的描述，比如教育效率低下、学生所学非所用、学校教的大部分知识对找工作没用等等。我的分歧在于对「为什么」的解释。我们观察到了同样的现象，也认同这些现象的客观存在，但对于其背后那些难以观察的深层原因（这需要我们进行大量的调研和历史分析），我们有不同的看法。
Thoughts Memo 汉化组译制
感谢主要译者gemini-2.5-pro，校对 Jarrett Ye
原文：Nintil - This Review is not about reviewing The Elephant in the Brain
2018-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