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学校或许是百年来最激进的教育实验。
距离波士顿不远,马萨诸塞州的乡村中,大约 200 名各个年龄段的学生参与了一项激进的实验。除非自愿,这些学生不用参加任何课程。他们可以花时间做任何想做的事情——阅读,玩电子游戏,烹饪,创作艺术,前提是不搞破坏和犯罪。共有 11 名成年人,称为「教职员工」;严格来说,没有人拥有「教师」头衔。孩子们制定规则,通过民主程序进行惩罚,社区中的每个成员都有一票——这意味着孩子们的票数几乎是成年人的 20 倍。与大多数私立学校不同,录取学生时不考虑他们的学习成绩。
今年春天,心理学家、波士顿学院教授 Peter Gray 的新书将会聚焦于瑟谷学校。他的儿子在 20 世纪 80 年代就读于瑟谷学校。当时,Gray 是一名教授和神经生物学研究员,他的工作重点是哺乳动物的驱动机制 ,在实验室里研究大鼠和小鼠 ,但他的儿子在学校里的苦苦挣扎改变了他的工作重点。
「他在学校里很不开心,而且很叛逆,」 Gray 在一次电话访谈里这么形容他的儿子。在四年级时,儿子劝 Gary 让他转学到瑟谷学校 。很明显他在那里能够「自由成长」,但 Gray 「对是否有人能从这样一所离经叛道的学校里毕业 , 并继续接受高等教育抱有疑问。」
Gray 最终成为一名学习与发展心理学家,以便继续对瑟谷教育的成果进行研究 。 这些成果令他叹为观止, Gray 描述他自己的儿子「早熟且善于表达」,他的问题不在于掌握学习材料本身,而是「浪费时间」——接受一般学校教育(即其平均教学进度和僵化的课程结构)所导致的 。
但并非所有瑟谷学校的学生和校友都是自学者:「有些人被诊断出学习障碍。」另外,虽然有些孩子家庭背景优越,父母都积极支持他们寻求替代教育,但其他父母却别无选择。(Gray 提到他所研究的大部分学生都来自于公立学校,而非来自于私立学校)但是大部分学生在学校里表现得很好,并且校友在后续回访中也很满意他们的生活。所以为什么自学的学习者能够更好地适应成年人的生活? Gray 开始探究原因。
要想让父母勃然大怒,只需叫他们不信任的人去教他们的孩子,教孩子去做、去说、去想父母不允许的事情。 虽说各家父母各不相同,但大都能达成一些共识,比如:大部分人都同意学校需要教给孩子高尚的道德观和良好的生活习惯 ,例如分享,批判性思维和共情等, 而不仅仅只是具体技能;大部分人都会同意开一门讲「个人责任」的课程;大部分人都会同意,要培养孩子的创造力和发展他们自身的兴趣爱好。
有一些学校声称要直接教授这些价值观,它们被称为民主学校,但是大部分家长绝不会考虑送他们孩子去这样的学校,因为这些学校几乎全靠孩子自己管理。
虽然民主学校之间有着显著的差别,但其基本观念是一样的。在管理学校时,不管是决定教授的课程或是设置宵禁的时间,决策的规则统一都是「一人一票」。不论学生的年纪是六岁或是十六岁,都和教师的选票被同等地计入决策。同时,因为在大多数学校里,教职工的群体远远没有学生群体庞大,故而最终的决策人会是孩子们。
现存的民主学校中,最古老的就是夏山学校,一所由英国教育家 A.S. Neill 在 1921 年创办的男女混合寄宿学校。在它创办时,大量非主流教育在英格兰涌现,但都以失败告终。但夏山学校,学生 100 人上下,还有大量国际学生,依旧欣欣向荣。1999 年和 2000 年,这所学校经历了一段艰难的时期,因为与英国国家认证机构 Ofsted 发生冲突,差点被关停,巡视员称这里的学生行为「粗鲁又任性」。官司打了很久,学校才最终得救。2007 年,它在历史上第一次收到官方认可 。巡视员做了个高度评价,称赞学生「全面、自信、成熟。」
尽管没有英国的夏山知名度高,但瑟谷学校某种程度上是美国版夏山。在 20 世纪 60 年代末和 70 年代,「自由学校」的运动在美国正值其顶峰 。在很大程度上,其理想与反战运动,黑人运动和其他同一时代的理想主义的目标相吻合。同样的还有学校的反主流文化氛围和初具雏形的无政府主义氛围。在这样的背景下,1968 年,一位哥伦比亚大学科学史系的教授决定离开大学教学岗位,并在马萨诸塞州乡下成立了一所自由学校。过去四十多年里,一代代学生低调地毕业,学有所成。这所学校在教育圈外鲜为人知,但全世界已经产生了大约二十所依照瑟谷(也就是民主)原则运行的学校。
当 Gray 开始研究瑟谷学校时,学校的第一届学生才刚刚毕业。虽然他在瑟谷学校所做的研究有限,但却启发 Gray 使得他把研究重心转移到学习、玩耍和教育上来。他同时是非学校教育运动和瑟谷学校的坚定支持者, 并且他在自己即将出版的著作《玩耍精神》中主要着墨于此。特别地,他强调了瑟谷学校的混龄社区——供四至十八岁孩子时不时地交流互动的地方。「年纪小的从其他孩子们身上学习,他们在和年纪较长的、能阅读的孩子们一起玩需要阅读的游戏中学习阅读。他们和其他孩子玩没法自己一个人玩的复杂的纸牌游戏。」其他的学生也在其中受益:「他们学着如何去关心,去帮助。他们意识到自己的成长。」
对于年纪更小的孩子,混龄学制替代了师生的互动。传统教育和瑟谷学校都在某种程度上奏效,是因为它们发扬了「近侧发展区」这一理念:有些事情,儿童无法独立完成,但在帮助下就能做到。根据一些理论,和一个能力更强的人一同做事,孩子就会学习并掌握在近侧发展区内的活动技能。
理论上来讲,一所学校不一定要民主才能允许混龄学制,(举个例子,)一些蒙特梭利学校允许有限程度的混龄。但同 Gray 指出的那样,在大多数学校里使用的严格的、按年纪区分的课程使得混龄制变得遥不可及。反过来说,要是瑟谷的所有孩子年纪都相仿,那么瑟谷学校「根本无法奏效。」
在某种程度上,民主会议使得学校能够运行:民主学校给潜在的不受法律约束并且混乱的体制以框架。当同学间的警告不奏效时,这一机制能处理校园欺凌(在瑟谷学校几乎不存在)和破坏行为。这种方法,也是为共同体的法律精细化作贡献。「这所学校,」Gray 说道,「有一本非常厚重的规章制度册。」
他举了一例。「几年前,有一个新来的十几岁的学生,穿着印有万字符的黑色皮夹克来到学校。这一行为的冒犯性,使得学校在集会上制定了一条规则,在学校里不能穿印有万字符服饰的衣服。」这条规则的提出激起了一场关于言论自由的边界的讨论,在 Gray 看来,「这值得最高法院来研究。」
学生们很快发现言论管制和学校的民主价值观的矛盾。「有各种各样的人都在参与,大部分是青少年和员工,但每隔一段时间,也有年龄更小的孩子发言。而那些不发言的也会全神贯注地听,了解和学习历史,纳粹主义,以及为什么穿戴万字符是一个特例,为什么这会和戴镰刀锤子不一样。」会议最终通过了这条规定,进一步更大规模地禁止仇恨言论,引导学生辨别常规言论和仇恨言论。
今天存在的大部分大型的民主学校都曾有过优异的成就。瑟谷学校的成立者们曾汲汲于宣传他们学生「成功满足『真实世界』的需求」 。Gray 告诉我,他的研究指出,大约 75% 的瑟谷学校毕业生们继续去上了大学,而那些没有去的人也反馈他们的生活很充实。
成功与否,部分取决于你认为的良好生活是什么样子。英国著名的自由学校,夏山学校,在 2011 年庆祝建校九十周年时,《卫报》从一些校友那收集了反思和意见。(有着严格的寄宿学校年级制度的英国人,自从夏山学校建立时就被其深深地吸引住了。)在这群人中有艺术家,一位牙医和一位作家,许多人说,他们接受的教育让他们「喜欢上做自己。」
Gray 在采访中坦白,很难搞清楚这些学生的成功是因为瑟谷,还是由于学校外的因素。相较于漫不经心、并不花多少精力择校、没有更多时间专注于此的家长,瑟谷的学生的父母能够通过调研并送孩子去这所学校,已经表明了其对孩子成长的充分参与,并给予了强力支持。每年 7800 美元(多个孩子在校则按比摊派)的学费,很多在瑟谷学校上学的学生经济条件都相对优渥。
Jonathan Kozol 等作家坚持认为,来自低收入家庭和富裕家庭的孩子们都从另类教育中同等程度地受益。然而,因为实践困难重重,有关民主学校效率的数据很大程度上是没有实据,过于主观。因为民主教育从未大规模地在有着低收入或有困难的背景的学生间试验,很难知道其对于这些学生有多少帮助。
和所有学校教育一样,你是否会受到民主学校的吸引取决于你更重视什么。你更希望你的孩子能够在经济和社会地位上更上一层楼,还是希望他做个格格不入的思想家?你更希望教你的孩子脚踏实地,在官场叱咤风云,还是倾向于她能学着参与一种近乎完美的民主?这不是一个非黑即白的抉择,但民主学校很大程度上强调后者的重要性。即使一些自诩先进的家长和老师认为这些学校不能带来全面发展。瑟谷学校模式常被人指摘,仅仅因为其没有教孩子一些成人必备知识,尽管提倡者认为大多数孩子最终都自学了他们成人需要的技能。你也可能认为,在一个更抽象的层面上,一些特定共有的基本知识能使我们成人(或者美国人),而这是瑟谷学校的学生所丧失的。(这是大学核心课程背后的精神,而且与瑟谷学校的哲学背道而驰。)
瑟谷学校留存了下来,但是 20 世纪 60 和 70 年代建立的美国大多数民主学校都失败了。在 1986 一篇合著文章中, Gray 和瑟谷学校的员工 David Chanoff 对此做了反思:
有无数所谓的自由学校在在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开创,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失败了。人们不愿意用他们的孩子冒险。当家长和老师们看到孩子们真正有得选的时候,如果不选择加入被大众认为的「学校活动」,他们就会焦灼,这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我的孩子掉了队跟不上了怎么办?可能他在学校被宠坏了,纵容了他的坏习惯和不自律。或许他会考不上大学,找不到工作,工作不稳定,他的人生就毁了。」在许多方面,传统的学校教育或许不吸引人,但至少人们对它知根知底,而知根知底总比未知让人放心。事实上,在今天的美国,我们几乎没有一个不经学校教育而成功的榜样。自然,我们都有一种执念,认为这样的学校教育是成功至关重要的条件之一,其缺陷则忽略不记。
于是当一所非传统学校开始不那么像学校时,也就是说,当它真的「另类」时,成人(也包括很多孩子)会觉得它摇摇欲坠,要么关停,要么整改。
很多人同意,现在十几岁、二十几岁的这代美国人,童年时受到的监管和拘束都是史无前例的。这些监管会持续吗?以及当这代人成为家长时,会因为曾太受压抑而更敢于对自己的孩子放手吗?让我们拭目以待。如果他们对所受到的培养方式积怨已久,那么有可能,民主学校对他们极具吸引力。
Thoughts Memo 汉化组译制
感谢主要译者 akihi、校对 jianglutan
原文:No Teachers, No Class, No Homework - The Atlantic
作者:Emily Chertoff(前作家,国家频道《大西洋月刊》制作人)
2012 年 12 月 12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