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大多数动物都不能被有效地驯化。这倒不是因为我们不能吃它们的肉,或者不能提供它们所需的食物,而是因为它们天性桀骜,本能地抗拒被支配。只有极少数社会性动物能够接受人类作为首领的存在,让我们驾驭它们,而且人类还得用对方法。
如果贫穷国家早在许多年前就甘愿服从富裕国家,允许富裕国家改变自己的法律和风俗等等,并完全按照人家的方式行事,如今本可以过上富足的生活。可惜,这个设想极大地冒犯了这些国家的民族自尊心。因此,这些国家依然贫穷。
当一些跨国公司试图将先进的管理模式引入落后地区时,即便为当地员工配备了同等水平的设备、材料和流程,却往往收效甚微。问题很大程度上出在当地员工身上:他们做事随心所欲,缺乏时间观念;他们思想迂腐,迷信严重。他们视直接命令为耳边风,拒绝执行与自己在工作场所外的地位不相符的任务。尤其当新的工作方式更有难度时,他们更是无法接受。即便在一些发达国家,底层员工同样难以驾驭,他们不愿一切行动听指挥。可见,自尊心是通往物质财富的一大障碍。
农业社会迫使人类接受了许多对于狩猎采集者来说不舒服或不自然的变化。狩猎采集者崇尚平等,而农民则由国王和将军统治,同时财产和阶级的不平等也出现了。农民的工作时间更长,工作内容也不太需要动脑,通过旅行增广见闻的机会也变得更少。需要巨大的新的文化压力,例如具有道德教义神的宗教,才能将狩猎采集者转变为农民。
然而,农民在工作中基本上是自主的,和周围的人地位平等。尽管他们可能抱怨不得不去工作,但通常还是受信任,并允许自主地完成任务,因为农活的方式很有规律,不会随时间推移而发生太大变化。相比之下,工业时代的工人却要面对更多来自基层管理者的不平等对待。他们的上司总是直接盯着他们,不停地发号施令,对他们的错误指指点点,并且将他们的表现与其他工人进行对比评判。工人经常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该做什么,以及应该以何种方式完成任务。
那么,工业时代是如何让至少一部分工人接受更多的统治、不平等和不确定性的?为什么这种做法在不同地区的成效不尽相同?我想在本文中探讨一个简单的答案:名校。
狩猎采集者一方面极度厌恶他人的支配,哪怕只是一丝暗示;另一方面,他们又极度渴望模仿名人的行为来接受「命令」。正是我们特别渴望并能够模仿名人的所作所为,造就了人类独特而强大的文化进化能力。所以,如果人们在看到工厂的做法时觉得这是老板在支配他们而感到厌恶,但又喜欢模仿有名气的人的做法,那么一个显而易见的解决方案是,让孩子们置身于一种更像是效仿榜样、而非服从命令的氛围中,去适应现代职场的种种做法。
我的同事布 Bryan Caplan 在其新作《反对教育的依据》(The Case Against Education)(译注:中文正式译名为《教育的浪费》)中指出,当今的学校教育,尤其是高等教育,更多是为了让学生向雇主展示自己的智力、责任心和对现代职场制度的服从性,而不是传授实用技能。他认为,如果孩子通过更早开始工作来实现这些目标,会更好。只可惜我们已经陷入了一个不幸的均衡:个人若尝试这么做,便会显得特立独行。我赞同 Bryan 的看法。与「年长的学生主要是为了学习实用技能而上学」这一理论相比,「信号传递」这一理论能更为贴切地解释学校教育的诸多弊端,如科目的实用性低、知识难以迁移、所教授的知识遗忘率高、比起学习更在意文凭、成绩只在临近毕业时大幅提升、学生盼望取消课程等等。
我对 Caplan 目前的观点(他的书还有修改的空间)的主要疑问是:几个世纪前,大多数年轻人是通过工作来展示自己的才能,而学校这一信号系统逐步取代了之前以工作为信号的机制。然而,单凭顺应现有惯例的压力,无法解释新的惯例取代旧的惯例这一现象。那么,为何通过学校发出信号的做法,会胜过通过早期工作发出信号的做法?
诚然,学校教育和早期工作*一样,都能让学生养成将来工作中有用的习惯,例如:准时到达、按指示行事(即使这与以前的做法不同)、弄懂模棱两可的指示,以及接受与他人频繁公开的比较排名。不过,早期工作可能会触发大多数动物逃避被支配的本能,但学校试图用更容易接受的术语,来包装类似的习惯训练,就像模仿那些名人一样。(*译注:early job,指的是年轻人在较早的年龄开始的工作。)
狩猎采集者的孩子不会被告知要做什么,他们只是四处游荡,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但他们会感到无聊,渴望获得像成年人一样的尊重。所以最终,他们会跟随一些成年人,请求他们示范如何做事。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有时不得不服从命令,但这只是暂时的,直到他们不再是新手。他们无需受制于一个随意指派的、不受尊重的上司,而是可以向多位成年人学习,可以选择身边最有名的人作为老师,也可以随时停止向任何人学习。
学校以一种类似的方式发挥最大效用,通过一套看似相似的过程,让学生养成适应现代工作场所的习惯。首先,学校会聘请那些在顶尖大学教学的知名研究者,让他们担任教师。学生同时修读多门课程,这样就不存在一个能从学生服从命令中直接获益的「老板」。让听课成为可选项,并让学生选择他们的课程。教师会不断布置复杂的任务,给出含糊不清的新指示,借口是帮助学生学习新事物。为了降低成本,促使学生养成按时上课和完成作业的习惯,并制造其他学生全盘接受的社会证明,每位教师都要带许多学生。以帮助学生学习和决定以后参加哪些课程和工作为借口,学校还频繁公开宣布学生的表现排名。这整个过程会一直持续到学生成年,使得这些习惯根深蒂固。
当学生最终从校园迈入职场时,大多数人会发现工作与学校的环境较为相似,这足以让他们顺利完成过渡。这一点在从事办公室文职工作、当上司避免直接下达明确命令的情况下尤为明显。不可否认,职场新人只能听命于一位主要的老板,不能像在学校里那样随意选择新的课程或工作。但是,他们遭受公开排名和批评的频率,远不及在学校时那样高,尽管这一频率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祖先所能容忍的程度。如果新人的工作最终为他们赢得了名气,那么他们之前对名师的「服从」也就显得顺理成章了。
这种观点有助于解释学校是如何让学生习惯现代职场的种种规则的,从而解释为什么有些社会会选择用学校教育来取代早期工作或其他儿童活动。同时,这也解释了学生学校教育收益的不平等:有些学校的教学效果可能不如其他学校。这背后存在诸多原因,例如教师可能自身威信不足、教师可能不能按时授课、教师评估可能与学生表现相关性低、学生可能选课的自由度有限、学校任务可能与工作实践差异过大、学生可能毕业后无法获得理想的工作,或者整个过程可能一直持续到成年后,远远超过了养成关键习惯所需的时间。
总而言之,尽管当代学生可能主要依赖学校来传递聪明、动力和服从性的信号,但我们还需要其他东西来探究学校是如何取代早期工作,承担起信号这一功能的。一种貌似合理的解释是,学校让学生养成了适应现代工作环境的习惯,而从表面上看,学校看起来更像是德高望重的狩猎采集者导师,而不是所有动物都天生抗拒的专横老板。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如今所有号称学校的机构,都能同样有效地带来这种利好。
Thoughts Memo 汉化组译制
感谢主要译者 claude-3-opus,校对沢田拓真、Jarrett Ye
School Is To Submit - by Robin Hanson - Overcoming Bias
ROBIN HANSON
2016 年 4 月 6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