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不要低估朗朗上口的标语口号和非黑即白谬误的威力。当一位政客自称是「法治」或「强军」的坚定拥趸时,你可能会反驳说事情没那么简单。但当你开始解释理由时,你就已经被贴上了对犯罪软弱或不愿保卫「我们的生活方式」的标签。
在政治中,注重细节的人历来处于劣势,因为舆论导向早已失控。然而,在当今有关教育的公众讨论中,同样的问题也空前地凸显出来。如今的教育议题被过度简化为「问责」和「提高标准」。不仅政府官员,就连商界人士和许多记者,也在将可选择的方案简化为两种:要么你支持「更高的标准」,或者是满足于更低的标准。选一个吧。
如今,只要是以「提高标准」的名义,无论多么不合理,几乎可以对学生和学校做任何事。因此,好不夸张地说,我们的国家正面临着一个教育危机:课堂正在被剥离思辨的元素,学校沦为应试教育的集中营,许多学生——以及最优秀的教育工作者们——正被迫离开。
问题的症结之一在于,所谓提升标准的种种努力,实质上无非是想方设法提高标准化考试成绩。而这些考试大多采用常模参照*、多项选择题等有缺陷的形式。学校越是专注于刷分,学生获得真正有意义的学习机会就越少。因此,高分往往是恰恰意味着教育标准的下降——这一悖论却鲜为教育政策的制定者和评论者所理解。
译注:norm-referenced,在国内的语境下就是赋分制,不根据绝对标准来评判学生的表现,而是根据其他参加测试者的表现来确定个人的相对位置。
问题更加严重的是,许多学校仍在沿用把学生视为被动容器的传统教学模式,机械地向学生灌输知识和技能。所谓「回归基础」——其实是一个不恰当的用词,因为大多数美国学校从未放弃过它——倒不如说它根本就已经过时,而且从未真正奏效过。现代认知科学只是更系统地解释了为什么这种方法一直不尽人意。眼看学生埋头苦读课本,死记硬背知识点,被动接受知识,机械地训练单一技能,你就会意识到,根深蒂固的传统教学模式恰恰是阻碍教育卓越的最大障碍。无能狂怒地呼吁「问责」往往只会加剧这一问题。
在更严格的标准运动所涉及的教育方法论和评估方式背后,隐藏着一个鲜为人知、却很少被深入分析的假设——许多人认为,当今学校教育的最大问题在于对学生要求过于宽松。据称,教材、考试和教学都「低龄化」了。像提高标准(或者门槛)之类的比喻,其潜台词就是越难越好。
对此作为回应,首先要指出,作业和考试可能犯两种错误:要么太简单,要么太难。如果说前者不足以充分发掘学生的潜力,那么后者会让他们觉得自己很笨,进而导致他们感到格格不入,对涉及的科目失去兴趣,有时还会出现不良行为(对许多学生而言,被视为积习难改,通常比被视为先天无能要更好受些)。任何人都可以向学生提出容易得可笑或难得过分的问题。Jerome Bruner 观察到,「诀窍是找到那些学生能够解答、且能带来新认识的中等难度的问题。」简而言之,最高难度不等于最佳难度。
但我们不妨再深入探讨一下。也许问题不在于更难是否总是更好,而在于为什么我们如此关注难度本身。
约翰·杜威提醒我们,学生所做之事的价值「在于它能激发多少更深入的思考,而不在于它带来多少更大的压力。」如果你要列出教育中重要的因素——也就是说,用来判断学生是否能从他们正在做的事情中受益的标准——任务的难度级别只是众多因素中的一个,几乎可以肯定不是最重要的。仅以课业的难易程度来评判学校,就如同仅凭高难度音符的数量来评判一部歌剧。换句话说,它忽略了大部分重要的事情。
从这一认识出发,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如果家庭作业或考试只是由事实回忆题组成,那么无论是 25 道难题还是 10 道简单题,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同理,教材也并非因为面向更高年级,就自动成为更合适的教学工具。一些家长愤怒地抱怨孩子觉得学习乏味,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完成习题。但他们真正该抱怨的,是老师过度依赖习题这一事实本身。同样,有些老师鄙视那些灌输式教学的同事,坚持认为(往往带着自我夸耀的语气)在他们的课堂上,学生必须埋头苦干!但是后者未必比前者好,而且两者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非黑即白谬误。我们必须关注整个教学方法,以及学习的基本理论,而不是仅仅纠结于作业的难度,或学生需要付出多大努力这类问题。
「回归基础」的课程设置之所以与崇尚勤奋的教育理念完美契合,原因之一就在于它制造了不必要的勤奋。如果学习阅读的任务是解码一串音素,而不是理解有趣的故事,那么阅读的学习过程必然更加艰难;死记硬背大量科学术语,比亲自动手设计实验来掌握科学概念,显然要更加耗费心力。若学生被迫脱离语境去学习各种事实,脱离意义去学习各种技能,那么他们很容易笃信一种认为苦难本身就是价值的观念。诚然,学习需要持之以恒的专注和努力。但是,严谨的学习和繁重的学习之间存在着至关重要的区别。
其他的词语也同样模棱两可。我们是否真的希望学生在标榜「卓越」的学校里接受更多「挑战」,以满足「更高期望」?这完全取决于这些词的具体含义。如果它们指的是更加丰富、更加深入、更加吸引人的课程,鼓励学生积极思考,主动整合不同观点,勇于探讨有争议的问题,那我一定会全力支持。但如果这些词语不过是用来要求学生记住更多州首府的名字,或者逼迫学生提高考试成绩(研究表明这种做法往往会降低学习质量),那所谓「严格」、「挑战」等等,是否值得提倡就很难说了。
如果说一些家长和教师忽视了这些差异,那么在「更严格的标准」的推行者那里,这些差异就被系统性地忽略了。我所在的州最近就推出了一项考试,要求学生必须通过才能获得高中文凭。这项考试要求学生掌握大量的事实知识,于是政策制定者可以自豪地宣称,他们已经提高了教育标准。在有的州,相当一部分学生没能通过新的能力测试,那里的教育官员次年的对策就是把考试难度进一步提高。科罗拉多州的教育专员对这种决策背后的逻辑做了一番阐释:「除非考试结果很糟糕」,他宣称,「否则你很难说这场考试真的起到了什么作用。低分已成为优秀试题的代名词。」这就是「更严格标准」运动所基于的逻辑。
然而,到底有多少成年人能够通过这些考试呢?又有多少高中教师能在自己的教学领域之外掌握考试所需的海量知识?更不用说那些大学教授、企业高管或州议员了,他们当中能有几个人可以从容地写出一篇有关玛雅农业实践或地壳板块运动的文章?我们应当采纳 (Deborah) Meier 的命令:不应期望任何学生达到连社会上的成功人士也无法企及的学业要求。
(本着同样的精神,我提出了 Meier 命令的 Kohn 推论:所有信誓旦旦地呼吁「提高标准」、「在 21 世纪取得世界一流学业表现」的人,不仅应该自己参加这些考试,还必须同意在报纸上公布成绩。)
除了我们当中有多少人能达到这些标准之外,还有一个同样具有挑衅性的问题是:究竟有多少人真正需要掌握这些知识——不仅仅是基于工作要求,更要看这是否体现了我们心目中「受过良好教育」的真正内涵?这些事实和技能反映了我们推崇的价值观吗?反映了学校教育的真谛和人生的意义吗?强加给学生的标准往往不仅不合理,而且无关紧要。学生被迫学习的内容,以及学习的方式本身,都完全脱离现实。由此产生的考试——不管对学生还是老师——不仅难得可笑,而且完全是荒唐可笑。
亨利·戴维·梭罗曾说过:「仅仅忙碌是不够的。问题是,我们在忙什么?」如果学生记住的都是转瞬即忘的事实,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刷题以应付标准化考试,我们或许真的「抬高」了标准,但这只会令人更加痛心。这样一来,学校的确是变难了,但绝对没有变好。
声明
Copyright 1999 by Alfie Kohn. Reprinted from Confusing Harder With Better and translated by Thoughts Memo with the author's permission.
Thoughts Memo 汉化组译制
感谢主要译者 Unnamed2964 校对 Carrie455、Jarrett Ye
原文:Confusing Harder With Better (**) - Alfie Kohn
刊登于美国《教育周刊》(Education Week)
发布于 1999 年 9 月 15 日
作者:Alfie Koh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