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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控制愤怒情绪的斯多葛学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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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Ashton 认为斯多葛学派对愤怒的看法需要更新。

众所周知,斯多葛学派厌恶强烈的情感,但愤怒似乎让他们感到特别恐惧。古罗马著名的斯多葛哲学家曾将愤怒描述为「一种疯狂」。因此,斯多葛学派对愤怒的最好回应总是以控制为基础:他们谈论「驯服」、「驯化」或「调节」愤怒。Seneca 更进一步说:

「我们不应该控制愤怒,而是要彻底消灭它,因为对一种在根本上就邪恶的事物,『控制』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是只有斯多葛学派厌恶愤怒,社会也普遍对愤怒持消极看法,这也是愤怒管理能成为蓬勃发展的行业的原因。在一些国家,法院将违法者送往愤怒管理项目,作为其康复治疗的一部分。在英国,甚至还有一个英国愤怒管理协会( British Association of Anger Management,缩写是 BAAM)!在这个网站上,他们故意模糊的声称愤怒管理是「当今心理教育中增长最快的领域」。有趣的是,BAAM 网站上直截了当地假设愤怒总是有害的,并把它视为不言而喻的结论,却没有对此提供任何论证。

愤怒显然可以具有破坏性和毒害性。我们也知道,愤怒并不总是行动的正当基础,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常常建议「先冷静一下」,因为经过一夜的思考,清晨往往会带来不同的视角,但对于斯多葛主义者来说,愤怒在任何情况下都不是恰当的反应,即使是在极端的条件下。

我最近请了位当代斯多葛哲学家对乌克兰战争中令人痛心的电视新闻片段发表看法,画面中一位乌克兰父亲在俄罗斯导弹袭击后,从废墟中拉出自己死去的孩子。那位父亲对施暴者的愤怒几乎是无法抑制的。我问这位哲学家:「在这样的悲剧面前,愤怒是否可以被视为自然、合理,甚至合乎理性的反应?」他回复说:「当你开始讲这个故事时,一开始我没有想到这位父亲会愤怒,在我看来,这不是自然的反应,更不是最好的反应」。他根本没有想到,愤怒或愤慨是对自己孩子被杀的自然而然的反应!某种程度上,我对此感到震惊,但换个角度看,又并不令人意外,因为这正符合斯多葛主义者对情感的标准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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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作 © Venantius J Pinto 2024。如想查看更多他的艺术作品,请访问 behance.net/venantiuspi

愤怒被视作不理性和不自然的情绪

在斯多葛学派看来,世界可一分为二:其一是我的内在世界,涵盖行动、态度、选择等,它完全处于我的掌控之中;其二是除此之外一切不受我控制的外界。我与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取决于我的德性水平。我能在多大程度上做到有德性,取决于我的判断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斯多葛主义四个基本德性,即勇敢、明智、公正和节制的影响。践行斯多葛主义,就是要形成一种视角,尽可能完美地协调这些德性,以这种视角来看待并回应世界。这样一来,无论面临何种外在情形,我都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并以符合德性的方式行动或回应。德行是善的,恶行是恶的,而我只有合乎德性地评判外界时才是善的,这又取决于理性——(心灵的)「主导能力」。

以下是斯多葛主义者的关键主张:虽然我可以在与外界的联系中做到有德性,但外界本身是无关紧要的。它们既非善,也非恶,任何外界事物都无法决定德行与恶行之间的差别。只有我自己可以决定两者的区别。我以与外在的万物相联系的这种方式去思考和行动。对斯多葛主义者来说,丢了钱包、没赶上火车、求职失败,孩子夭折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因为它们本身既非善,也非恶,唯一重要的是我对这些事件的回应,这是我能控制的。重要的是我自身的道德品格,没有任何外在的事物能影响它。

那么,激情又如何呢?在斯多葛主义者看来,有德性的生活完全没有任何激情可言,因为这些情绪本质上对灵魂有害。所谓激情,就是任何强烈的情绪,它在心中具有恼人且误导的力量,它的产生是因为未能正确地运用理性。任何经历这类情绪的人,都对无关紧要的事物做出了错误的价值判断。

上述简要的揭示了斯多葛学派为何纯粹把愤怒视为负面的东西,认为它是非理性的、破坏性的、不道德的——因为它阻碍了通往德性之路。我们将论证,有充分的理由怀疑这种观点。

愤怒被视作自然反应

近年来,斯多葛主义在应对现代生活的诸多压力上再度广泛流行起来。现代斯多葛主义者声称,当愤怒时,我们的理性功能就会被压倒,某种意义上,我们就变得不那么像人了。他们似乎把愤怒等强烈的情绪看作人类原始发展阶段的某种残余,如今我们需要摆脱它了。他们认为,愤怒没有存在的必要,但这就好比说,既然消化是古老的进化事实,那消化也不再有必要了。

在一篇对愤怒的神经科学全面且颇具洞见的综述中,Riccardo Williams 指出,愤怒及其他的情绪反应是具有重要适应功能的进化产物。他写道:「近期的发展研究及临床案例都强调了愤怒与暴怒在人格成长中不论正常还是反常方面的重要性」, 「因此,愤怒与暴怒被视为必要的手段,它让我们在经历失败时能重建个人的连贯性与自主性感受,或者让我们坚持追求自己的目标。」(Frontiers in Psychology, 2017)。

因此,与斯多葛主义者的观点相反,愤怒完全是自然的反应,确切地说,因为(不管我们喜不喜欢)它是我们进化过程遗留的一部分,我们并没有选择愤怒这种情绪。注意,愤怒不仅是自然的,而且对人格的成长也很重要。现代斯多葛主义者为了坚称愤怒始终是负面的、具有破坏性的情绪,便一贯轻易地忽视了这一点,但事实并非如此。

盛怒之下仍能理智思考

斯多葛主义者不仅认为愤怒是非理性的(Seneca 称之为「疯狂」),而且进一步指出愤怒会蒙蔽理性,阻碍德性的养成。换句话说,不可能在完全保持理性时又心怀愤怒,所以保持冷静的头脑总归是好事。实际上,斯多葛主义者主要担心的是,愤怒总是会妨碍我们对世间万物做出理性的回应,它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愤怒的人做出的决策比冷静且有「斯多葛式」 风范的人要糟得多。但是,这种说法有何依据?

恰恰相反,有大量的科学文献表明,愤怒非但不会妨碍良好的决策,实际上还能起到促进作用。例如,在加州大学圣巴巴拉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针对本科生开展的一项分为三部分的研究中,研究人员 W.G. Moons 和 D.M. Mackie 发现,愤怒能促进分析性的思考方式,因为受试者在愤怒时做决策,会更频繁地忽略那些用处不大的信息。有趣的是,他们还发现,那些一开始并不愤怒,但随后变得愤怒的受试者,其推理能力还得到了提升Thinking Straight While Seeing Red, 2007),其他研究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纽约时报》一篇题为 The Rationality of Rage(2015 )的文章中,Matthew Hutson 对这一主题的学术文献提供了有益的总结,并且得出结论:「我们往往会把愤怒与失控联系在一起,但愤怒其实有其明确的用途,且遵循着特定的规则。它或许有些直白,但自有其独特的逻辑。如果运用得当,它能帮我们争取到更有利的条件,激励各方联合起来,从而改善我们的生活。」因此,从清晰表达情绪或者把情绪转变为建设性行动的角度来看,愤怒可能会引发更理性,甚至是完全合乎理性的行动和思考。事实上,愤怒既可以是理性的,也可以是有用的,尽管斯多葛主义者在 2500 年以来一直持相反的观点。

愤怒被视作德性

在斯多葛学派看来,愤怒是错误的态度,因为它是充满敌意、着眼于过去的 「报复欲」,具有报复性和破坏性。传统的斯多葛主义者认为,愤怒总是包含着报应,它渴望对他人造成伤害或施加残忍的行为,而这在道德层面是错误的。

然而,其他哲学家却认为愤怒存在道德层面的意义。从 Aristotle 到 Thomas Aquinas,再到 18 世纪诸如 Adam Smith 等经验主义者,直至许多当代哲学家,都能看出有这样一种悠久的传统,即认为愤怒是让人们在道德层面相互负责的一种方式。或许这个观点在现代的最佳例证是 Peter Strawson。在他那篇颇具影响力的论文 Freedom and Resentment (1960)中,他指出,诸如愤怒之类的负面情绪是道德评判的表达,而我们之所以是有道德的生物,是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在情感层面上,我们在意对彼此行为的看法。Strawson 观察到,由于人们会针对他人的行为表现出诸如怨恨、愤怒、感激等情绪,所以让他人对某一行为在道德上负责,无非就是产生一种 「回应性态度」。如果我对你感到愤怒,那是因为我在道德层面上对你所说或所做的某事做出了回应。所以,我的愤怒就是让你在道德上承担责任的手段。在这些观点看来,情绪具有工具性作用。实际上,它们是道德责任的基本机制,是人类践行道德的方式。这再次与斯多葛主义者的观点相反,意味着人们产生这些情绪反应是有正当理由的。

Adam Smith 同样把愤怒视为道德判断。他认为愤怒更多是提出对尊重和认可的要求,而非惩罚其所针对的对象。他写道,愤怒的目的与其说是让其针对的对象感到痛苦,不如说是 「让他明白,他所伤害的人不应该受到那样的对待」(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Section III, 1759)。所以,愤怒不必有报复性。Laura Silva 也持有类似观点,她认为愤怒不必是充满敌意的。她和 Strawson、Smith 一样,认为愤怒是让人们认识到已遭受的伤害,而不是惩罚那些造成伤害的人。她说:「我主张,我们应该认真对待这种观点,即对愤怒的传统叙事不仅存在过度简化愤怒的问题,还严重误解了这种情绪的本质」(Review of Philosophy and Psychology, 2021)。

哲学学者 Agnes Callard 为这场讨论增添了另一个维度:无法愤怒在道德上有时是应受谴责的,换句话说,这是一种恶行。在她的著作 On Anger (2020) 中,她写道:「尽管我们不想让自己失控的愤怒…… 但如果我们过于用力地压制它,我们就会失去自尊,更普遍的说,会失去道德的立足点。在面对真正不道德的行为时压抑所有的愤怒,就是在默许邪恶。」 在这里,她呼应了 Thomas Aquinas 的观点。Aquinas 曾写道:「有理由愤怒却不愤怒的人是有罪的」。因此,对于斯多葛主义者来说,愤怒是判断失误的表现,而对于 Callard 和 Aquinas 而言,有理由愤怒时却不愤怒则是一种恶行。

Zac Cogley 在 Virtues And Their Vices (2014)一书的文章 A Study of Virtuous and Vicious Anger 中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他以 Frederick Douglass 和 Martin Luther King Jr 为例,说明他们是 「恰当愤怒」的有德行之人,他们相信,如果能正确地引导愤怒,愤怒可以成为有用、积极的力量。Douglass 曾是奴隶,(理所当然)对奴隶制深感愤怒,他通过演讲、政治及社会行动去努力摧毁奴隶制;而 King 则利用非暴力行动对抗种族不公正。在他的文章 Showdown for Nonviolence 中,King 写到美国的种族不公正问题:「我们必须要有发泄的渠道,我把这场运动看作是把贫民区里那种不成熟的愤怒转化为建设性和创造性的表达。」这里的愤怒毫无 「克制」或 「驯服」 可言。这种愤怒,纯粹而直接,但却有指向且经过引导。它表明愤怒不一定像许多斯多葛主义者声称的那样,是一种无法控制、充满报复性、非此即彼的现象。

在介绍了恰当愤怒的概念之后,Cogley 接着说道:「但是,即使愤怒的感受是恰当的,在某些重要的方面,一个人仍可能无法完全具备德性。例如,一个人感受到了恰当的愤怒,但却没有在这种情况下被触动,去采取行动反对或抗议,那他就太被动了……」 换句话说,仅仅有恰当的愤怒,对具备德性来说是不够的:一个人必须愿意采取行动。所以,愤怒可以是合理、理性且在道德上正当的,但要使其发挥作用,它必须成为行动的基础。

当然,斯多葛主义者可能会声称,King 和 Douglass 感受到的不是真的愤怒,而是驯化过的斯多葛式的愤怒。但那只是斯多葛主义者把不利事实硬塞进他们教条的削足适履的表现。因为对斯多葛主义者来说,愤怒始终是不好的,所以无论 King 和 Douglass 过他们的道德行动取得了什么成就,按照他们的定义,其行动的基础就不可能是愤怒。但是,斯多葛主义是错误的。

创造性的愤怒

愤怒是否还能有另一个积极的层面,即创造性呢?

艺术创造力与包括愤怒在内的情绪状态存在某种关联的观点,可追溯至亚里士多德时期,而且这样的例证很多。1963 年 9 月一个周日的早晨,3K 党成员在阿拉巴马州伯明翰市炸毁了一座浸信会教堂,致使 4 名女孩丧生。歌手 Nina Simone 悲愤交加,她在不到 1 小时内创作的歌曲 Mississippi Goddamn,便是她内心愤怒的表达,这首歌也成了 20 世纪最具感染力、最动人的抗议歌曲之一。

贝多芬堪称将极端情绪运用到创作的绝佳范例之一。从他一生的苦难与辉煌中可以明显看出,他借助愤怒等各种情绪来引导并展现自己的创作力。只需要听听他的《第九交响曲》那激昂的几个开篇小节,或《第六交响曲》中暴风雨般的乐章便可知晓。斯多葛主义者或许会说,贝多芬这种极端的情绪反应是 「不健康的」。但我会说,它们具有启发作用,且富有创造性,正因如此,我们所有人都因此变得更加丰富多彩了。

或许当代最著名的把愤怒化作创作动力的例子,当属巴勃罗·毕加索的画作 Guernica,它普遍被认为是历史上最伟大的反战作品。1937 年 4 月 26 日,西班牙内战初期,德国和意大利空军轰炸了巴斯克小镇格尔尼卡,造成约 1700 名男女老少丧生。这位艺术家义愤填膺,当即运用自己的绘画技巧进行创作,仅用 35 天就完成了这幅杰作,它是画家愤怒情绪的直接表达。事实上,这幅画被称作「油彩里的愤怒」。

如今观赏这幅作品,Guernica 对毕加索来说显然是发自内心的创作体验,他想通过这幅画来表达自己的愤怒。对他而言,艺术成了一种斗争工具,能够激励观看者采取政治行动。正如他所说:「绘画不是为了装点公寓…… 它是一种用于对抗和抵御敌人的斗争工具。」

几年后,在德国占领巴黎的某天,一名盖世太保闯进他的公寓,指向印着这幅画的照片问他:「这是你的杰作吗?」「不」, Picasso 回答道,「这是你们的杰作。」 我们不难从这个回答中感受到蕴含其中的怨恨之情。

结语:愤怒是一份礼物

我一直主张,斯多葛学派对情绪的阐释太过狭隘了。斯多葛学派所倡导的 「顺应自然的生活」,实际上是要把个人的理性运用到社会生活当中。他们认为,愤怒是不理性的,它会损害社会,因此它是违背自然的。并且,愤怒永远不可能是有益的、理性的或在道德上正当的。秉持这一立场,斯多葛主义者与其他哲学流派产生了距离,比如亚里士多德学派,他们的观点就更为微妙。

所以,斯多葛主义者对愤怒的看法完全是片面的,他们故意忽略了其他的可能性,包括愤怒有时也可能是理性的、富有创造性的,或在道德上正当的这些情况。斯多葛主义者以这种专横的方式否定愤怒,他们自己其实就犯了行为不理性的错误,阻碍了自身对德性的追求。此外,还可能导致一些令人反感的荒谬观点,比如认为那位在废墟中拖拽出自己孩子遗体的乌克兰父亲,在悲痛和愤怒之时,不仅是不理性的,甚至是不道德的。但这种观点从斯多葛伦理学的基本原理来看,却是完全合乎逻辑的。

我在这里论述的观点是,愤怒有时是一种美德,它是对我们认为的错事所做的恰当回应,它反映了我们对事物应该是怎样以及我们珍视什么价值的判断,这种道德判断是意志的体现。对不公现象恰当的情绪反应就是愤怒。当我们的理性和情感处于恰当的秩序时,我们就能认清不公正的本质,并为此感到愤怒。当一个人目睹不公的现象时却不感到愤怒,那他在道德上就是有缺陷的。

需要明确的是,我并不是说斯多葛主义者对愤怒的阐释完全错误。实际上,我很乐意承认,它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正确的。我不是说我们应该刻意地去愤怒。我们每个人在体验包括愤怒在内的各种情绪上程度不同。正如 William James 所说:「我们的沸点各不相同。」我想说的是,斯多葛主义者的标准答案并非事情的全貌,愤怒除了明显具有的潜在危害之外,它也能产生重要的积极影响。

结论是,斯多葛学派需要改进他们对愤怒情绪的控制,不是因为他们正在遭受愤怒的负面影响,而是他们对愤怒可能带来的包括道德层面的益处视而不见。愤怒是人类所拥有的丰富情感宝库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一份礼物。

© David Ashton 2024

David Ashton 曾是一名医生和临床流行病学家,现在是独立学者,对休谟、海德格尔和 T.S. 艾略特的诗歌很感兴趣。


Thoughts Memo 汉化组译制
感谢主要译者 nothingtosay 校对 Ravioli-TJarrett Ye
原文:Stoics in Need of Anger Management | Issue 163 | Philosophy Now

专栏:Thoughts Memo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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