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动化程度的提高并没有减少我们的工作量。为什么? 如果减少会如何?
1930 年,英国经济学家约翰·梅纳德·凯恩斯预测过,截至本世纪末,每人每周平均工作时长为 15 小时左右。从 20 世纪初开始,自动化已经淘汰了很多职位,因此凯恩斯预测,自动化浪潮会不断加速,最终人们只需要付出很少的体力或精神劳动,就能享受美好生活。凯恩斯关于自动化趋势的预测是正确的。现在的机械、计算机、机器人能飞速解决非常耗费人力的工作,并且这种趋势仍在高速发展。但是他关于工作时间减少的说法并没有实现。
随着旧的工作被机器取代,新的职位不断涌现。这些新工作中的一部分是新技术的直接结果,除了让人们就业之外,毫不意外还能以各种方式造福社会(Autor,2015)。信息技术工作是公认的范例,迎合新发现的娱乐领域的工作也是如此,比如电脑游戏设计和制作。但我们也有越来越多的工作似乎完全无用甚至有害。例如,有越来越多的行政人员和助理行政人员在倒腾不需要倒腾的文件,公司律师和他们的工作人员帮助大公司缴纳的税款低于他们应得的份额,金融行业中无数人在搞些什么鬼把戏,游说者(译注:lobbyists ,指对政府或委员会进行游说的说客)用尽千方百计进一步腐败政客们,以及广告经理和销售人员推销没有人需要或真正想要的东西。
悲伤的事实是,世界上有很多人把大多数时间放在了他们知道并不会对社会有利的事情上(见 Graeber, 2013)。这导致了一种玩世不恭即人们开始不再认为工作应该造福社会。不可思议的荒唐在于:两党的政客都拼争于让军工厂在各自所在的州开工,以保留工作岗位,即使军方自己表示工厂正在制造的武器已经淘汰。还有政客和专家认为,为了就业,应该维持化石燃料开采和高碳排放工厂运作,不惜让环境去见鬼。
真正的问题当然是经济问题。我们已经探索出如何减少生产我们需要和实际想要的东西所需的工作量,但除了通过每周四十个小时(或者更长)的工作获取工资,我们仍未想出如何分配这些资源。事实上,技术正在将越来越多的财富集中到越来越少人口比例中,这加剧了分配问题。此外,工业革命有遗留下了一种文化风气,认为人们工作一定为了得到什么。因此,除了工作上的交替,我们对任何其他共享财富的严肃计划都讳莫如深。
所以,我说,别老想着工作挣钱,多想想快乐生活!我们天生热爱玩耍,而非工作。我们在玩耍时处于最佳状态。让经济学家们去思考如何创造一个玩乐最多、工作最少的世界。这个问题似乎不难解决。如果让那些从事无用或有害工作的人都去尽情玩乐,而我们都平等地从事必要的工作,并共享由此产生的利益,我们都会过得更好。
工作是什么?
当然,工作这个词有许多不尽相同、相互重叠的含义。正如 Keynes 所使用的,以及我在前面几段中所说的,它指的是完全或主要因为我们觉得必须这样做,才能在经济上养活自己和家人的那些活动。工作也可以指我们经历的任何不愉快的,但又觉得必须要做的事务,无论它是否对我们有经济利益。根据这个定义,工作的同义词是辛劳,这样的话,它就成了玩耍的反义词。还有一种定义是,工作是能对世界产生积极影响的任何活动,无论它本身是否令人愉快。根据这个定义,工作和玩耍不一定有区别。一些幸运的人认为他们谋生的工作就是玩耍。即使不需要为了谋生,他们也愿意这样做。这不是我在这篇文章中使用的工作这一词语的含义,但这个含义值得铭记,因为它提醒我们,我们现在把很多东西称为工作,是因为我们以此谋生,倘若在一个日常生活能以其他方式得到保障的世界中,它们也可以被视为玩耍。
工作是人类本性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不。
许多人惊讶地发现,在人类物种史的时间尺度上,工作是一项新发明,它与农业一同产生。在那个时代,人们不得不花很长时间犁地、种植、除草和收割;然后它随着工业进一步发展扩大,当时人们花无数时间,干着乏味或令人厌恶的组装工或在矿场劳作。但是农业伴随我们只有一万年,而工业的时间更微不足道。在此之前,数十万年来,我们都是狩猎采集者。一些研究人员在世界各个偏远地区观察幸存下来的狩猎采集者,并于他们一同生活。这些研究人员经常报告说,他们很少花时间做我们文化中认为是工作的事情(Gowdy,1999;Gray,2009;Ingold,1999)。
事实上,量化研究表明,成年狩猎采集者每周平均要花 20 个小时打猎和采集,而其他与生计相关的工作,如制作工具和准备饭菜,则要多花几个小时(参考文献见 Gray,2009)。他们醒着的其余一些时间用来休息,但大部分都献给了好玩、愉快的活动,比如制作音乐、创造艺术、跳舞、玩游戏、讲故事、与朋友谈笑风生,以及拜访邻近部落的亲朋好友。甚至狩猎和采集也不被视为工作;他们一点也不勉强,而是热情地完成这些。这些活动很有趣,还能和朋友携手并肩,所以自愿参与者总是不少,且因为每位群体成员都一同分享所获的食物,哪怕有一天(或一周或更长时间)你不愿去狩猎或采集,也没有人会强迫你去。
一些人类学家报告说,他们研究的族群甚至没有工作这个词;或者如果有的话,它指的是与他们接触的农民、矿工或其他非狩猎采集者所做的事情。人类学家 Marshal Sahlins(1972)将狩猎采集者称为「原始富裕社会」——富裕不是因为他们拥有太多,而是他们的需求很小,从而可以用相对较少的努力满足这些需求,也就有很多时间玩耍。
从进化上讲,一万年这段时间几乎微不足道。早在农业或工业出现之前,我们就进化出了基本的人类本性。所有人本质上都是狩猎采集者,本应享受我们的生活,且不仅局限于此,还应有大量的空闲时间来创造我们自己的快乐。现在我们可以用很少的工作完成所有的农业和制造业,只要能够解决分配问题,就可以重新获得我们在进化史上享有的大部分自由。
我们需要通过工作保持积极快乐?不。
有人担心,生活中缺少工作将会造成懒散和抑郁。他们认为,人类需要工作才能有人生的目标感,而非只是机械地早上起床。他们观察人们在失业时的抑郁程度,或是下班后回到家中无所事事的人有多少,以及一些人在退休以后百无聊赖,感慨于力不从心的状况。但这些观察都发生在一个大众心中失业与失败划等号的世界,一个工人每天回家都精疲力竭的世界,一个吹捧工作、贬损玩乐的世界,一个从小学到退休的工作生活使得许多人忘记了如何玩耍的世界。
看看孩子们,他们还没有开始上学,因此还没有因为工作而抑制他们的好奇心和玩耍。他们懒吗?不。他们在不睡觉的时候几乎一直在活动。 他们总是出于好奇心而涉足事物,在他们的游戏中,他们编造故事,构建事物,创造艺术,并对周围的世界进行高谈阔论(是的,高谈阔论)。没有理由认为这种活动的内驱力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自然减少。他们的衰落是因为我们的学校重视工作,贬低游戏,把玩乐精神从人身上榨出,然后再由枯燥乏味的工作和职业继续榨干他们的精力。对于狩猎采集者来说,内驱力不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下降,如果不是所有的工作都强加在我们身上,它也不会下降。
学校的发明主要是为了教我们毫无疑问地服从权威人物(老板),并及时执行繁琐的任务。换句话说,它们的发明是为了抑制我们探索和玩耍的自然倾向,为接受工作的生活做好准备。在一个重视玩耍而非工作的世界里,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学校。相反,我们会让每个人的玩乐精神、创造力和自然的努力找到在生活中的意义。
根据定义,可以说,工作是我们不想做的事情。它妨碍了我们的自由。我们必须工作就意味着我们不能自由选择并找到自己生命的意义。人们需要工作才能快乐的观点与人们无法驾驭自由的傲慢观点密切相关(见 Danaher,2016)。几个世纪以来,这种对人性的悲观一直被宣扬,并在学校中得到加强,以维持稳定的劳动力。
具有文化意义的发现、创造和发明是否依赖于工作?不。
人们喜欢发现和创造。我们天生好奇且爱玩,发现和创造分别是好奇和爱玩的产物。有些人认为,减少工作并用更多时间投身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会导致科学、艺术和其他有关创造力的成就减少,这纯属无稽之谈。
我们创造力的施展在一定程度上受文化环境的影响。对游牧的狩猎采集者而言,无法轻易携带的物品是一种负担,他们探索身边的物理和生物环境,以此为基础进行创造——歌曲,舞蹈,笑话,故事,身体装饰等。这些创造本身往往难以长久地保存下去,只有形式保存了下来。而从农业时代至今,创造力不仅能以这些形式施展,还产生了各种成果,创造出了改变基本生活方式的物质发明。
几乎所有伟大的科学家、发明家、艺术家、诗人和作家都把他们的成就当作游戏来谈论。例如,爱因斯坦将他在数学和理论物理学方面的成就称为「组合游戏」。他这样做是为了好玩,而不是为了钱,他在专利局当书记员赚钱。荷兰文化历史学家 Johan Huizinga 在其经典著作《卢登斯人》(Homo Ludens)中令人信服地指出,大多数丰富了人类生活的文化成就包括艺术、音乐、文学、诗歌、数学和哲学,甚至法理学,都是游戏内驱力的衍生物。他指出,在历史上的有些地方,有时会有相当数量的成年人从工作中解放出来,他们可以在重视玩耍的环境中玩耍,这时就会迎来科学文化成就的大爆发。古代雅典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我们会因没有工作而道德退化?不。
我很赞同十八世纪的诗人和哲学家弗里德里希·席勒的一句话:「人只有在玩耍时才拥有完全的人格。」我和席勒一样清楚,我们人性的一部分,是在玩耍中体现的,那就是对人类同胞的关心。
在这个所有人埋头苦干的世界,我们经常掉进一个陷阱,即工作职责凌驾于对他人的关心之上。工作会损耗时间和精力,有时甚至会减损动机——帮助有需要的邻居,打造更美丽的环境,或促进旨在改善全人类的事业。尽管工作压力很大,但仍有这么多人参与此类人道主义活动,这一事实证明:人们希望帮助他人并使世界变得更美好。如果不是因为时间和精力的浪费,以及工作造就的贪婪和屈服于权力的倾向,大多数人都会为人类同胞做更多的事情。
正如我所说,部落狩猎采集者过着玩耍的生活,人类学家深知他们渴望分享和乐于助人。这类社会的另一个术语是「平等主义社会」——这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没有社会等级制度的社会。他们建立在玩耍中的精神,是一种禁止任何人拥有比其他人更多的地位或物质的精神。在没有或少有工作的世界里,我们都会不那么关心向上爬,或是最终走向何处,而更关心别人的幸福——那些人毕竟是我们的玩伴。
所以,与其如此努力地维持工作,我们为什么不解决分配问题,减少工作,并允许自己玩乐呢?
这是个好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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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Autor, D. H. (2015). Why are there still so many jobs? The history and future of workplace automation.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29 (3), 3-30.
Danaher (2016). Will life be worth living in a world without work? Technological unemployment and the meaning of life. Fortcoming in Science and Engineering Ethics. Available online at http://philpapers.org/archive/DANWLB.pdf.
Gowdy, J. (1999). Hunter-gatherers and the mythology of the market. In R.B. Lee & R. Daly (Eds.), The Cambridge encyclopedia of hunters and gatherers, 391-398.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Graeber, D. (2013) On the phenomenon of bullshit jobs. Strike! Magazine, Aug. 17, 2013.
Gray, P. (2009). Play as a foundation for hunter-gatherer social existence. American Journal of Play, 1, 476-522.
Gray, P. (2014). The play theory of hunter-gatherer egalitarianism. In D. Narvaez, K. Valentino, A. Fuentes, J. McKenna, & P. Gray (Eds.), Ancestral landscapes in human evolution: culture, childrearing and social wellbeing (pp. 190-213).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Huizinga, J. (1955; first German edition published in 1944). Homo Ludens: A study of the play-element in culture. Boston: Beacon Press.
Ingold, T. (1999). On the social relations of the hunter-gatherer band. In R. B. Lee & R. H. Daly (Eds.), The Cambridge encyclopedia of hunters and gatherers, 399-410. Cambridge, U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Keynes, J. M. (1930/1963). Economic possibilities for our grandchildren. Reprinted in John Maynard Keynes, essays in persuasion. New York: Norton.
Sahlins, M. (1972). Stone age economics. Chicago: Aldine-Atherton.
Thoughts Memo 汉化组译制
感谢主要译者匿名游客、校对 cantcatchme
原文:Instead of “Job Creation,” How About Less Work? | Psychology Today
发布于 2016 年 11 月 26 日
作者:彼得•格雷(Peter Gray)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