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普遍认为,优秀的科学离不开谦逊。但对于需要什么样的谦逊,却存在较大争议。
设想一位神创论者说:「谁又能真正断定进化论是正确的呢?它只是一个理论而已。你应该更加谦逊开明些。」这算谦逊吗?神创论者表现出一种选择性的自我怀疑,坚决拒绝接受支持某个结论的大量证据,只因为这个结论令他们不快。不论你是否认为这种行为属于「谦逊」,在我看来,这都是跳错了舞步。
再看一位工程师,尽管他确信机器万无一失,仍谦逊地设计了失效安全(fail-safe)机制。这在我看来是值得称道的谦逊。纵观历史,曾有工程师坚信新机器不会出问题,结果还是出了差错,这种例子并不罕见。
想想那个谦逊地检查数学考题答案的学生吧。我同样认为这是好的谦逊表现。
如果有学生说:「反正无论检查多少遍,我也不可能完全确信自己的答案无误。」因此连一次也不检查,这又当如何?这种做法虽然可能源于和上一个学生相似的情绪,但明显不那么明智。
你建议学生更加用功学习,他却回答说:「不,这办法我用不了。我没有你们这些聪明孩子的天分,像我这样平庸之辈,注定难有什么出息。」但这其实是社交场合的谦虚(modesty),而非发自内心的谦逊(humility)。这里的谦逊只是为了符合群体的地位规范,与科学的探究过程无关。如果你让别人「谦逊一点」,他们往往会把这话理解为社交场合的谦虚(modesty)——这种观念来自人们的直观感受,是日常生活的惯例,自古就有。然而,科学意义上的谦逊是更为新颖、更加难能可贵的品质。它从根本上说,不带有社交属性。科学的谦逊是一种,即使你独自一人穿着太空服,远离地球亿万光年,四下无人,你也会去实践的东西。纵使有人担保你从此不会再遭受任何批评,无论你说什么、如何看待自己。一个明智的人依然会反复验算结果。
学生说:「但我见过有同学反复检查答案,最后还是做错了。再说,根据归纳问题*,说不定这次 2+2=5 呢?不管怎么做,我都没法确定。」这番言论听起来颇有深度,也很谦逊。但学生想早点交卷、回家打游戏,这恐怕并非巧合。
*译注:the problem of induction,是一个经典的哲学问题,其怀疑先前的观察或经验对未观察或未经验的事物做出预测的合理性。 休谟认为不存在可以遵循的方式去证成归纳推理的任何结论,进而证明归纳推理是不受辩护的。最简单的例子就是黑天鹅,只需一个黑天鹅的观察结果就能使从无数次对白天鹅的观察中归纳推理出的一般结论失效。
一个物理学时代的终结,并非总是以惊雷骇浪、号角齐鸣来宣告;更多时候,它始于一个微小的、似乎无关紧要的瑕疵……然而,物理学家有一种傲慢的信念:他们的模型必须始终奏效,而非仅在大多数时候下适用。因此,他们会关注每个小瑕疵。通常,经仔细检视,小瑕疵也就烟消云散。偶尔,瑕疵会日渐扩大,最终摧毁整个理论体系。正如俗语所言:「不求尽善尽美,恐怕连启程迈步都难。」
但是,想一想看,一个人试图证明自己总是正确的,这需要多大的社会勇气啊!我真的怀疑,如果科学家声称进化论在大多数时候是正确的,但并非所有时候——或者如果科学家承认,也许在某些日子里,地球的确是平的,但又有谁能真正确定呢——那么,科学家的社会声誉可能会更好。科学将被视为没有那么具有对抗性,因为我们将不必再与那些声称地球是平的人争论——双方有了妥协的余地。当一个人经常与人争论时,旁人会觉得他好斗。如果他一再拒绝妥协,情况就更糟了。我们不妨将此视为一个部落地位问题:科学家们凭借医学、手机等造福社会的发明,无疑赢得了较高的地位。但这并不能成为他们坚持在公立学校只能教授进化论的科学观点的正当理由。毕竟,牧师也拥有崇高的社会地位。科学家已经变得目中无人——他们赢得了一点地位,就自以为是整个部落的酋长!他们理应更加谦逊,学会适度妥协。
很多人似乎对「理性主义者的谦逊」这个概念缺乏清晰的认识。笼统地遵循一个自己都没有透彻理解的原则是相当危险的。你对其想当然的理解可能有太多变数,几乎可以被用来为任何行为开脱。当人们心中只有一个模棱两可、可以被用来证明一切的概念时,他们往往会坚持自己原本想要相信的观点。由于这很容易做到,人们常常不愿意放弃模糊的认知。但我们的道德伦理应该引领我们不断向善,而不是被我们随意曲解。
「谦逊」是一种常被误解的美德。这并非意味着我们应完全摒弃谦逊,而是在运用这一概念时需格外谨慎。我们不妨审视「谦逊」思维所倡导的具体行动,扪心自问:「这样做是让自己变得更强大,还是更软弱?」以修建桥梁为例,如果生搬硬套归纳问题,似乎无论采取何种预防措施都难以确保万无一失;但客观分析现实,考虑增加几根加固缆绳和袖手旁观之间的实际差异,显然唯有前者才能构筑起更加坚实牢固的大桥。
我时常看到有人滥用「理性主义者的谦逊」这一概念,将其作为逃避问题、拒绝接受事实的借口。买彩票的人说:「你无法知道我一定会输。」不相信进化论的人说:「你无法向我证明进化论是真的。」拒绝面对看起来很棘手的问题的人说:「这恐怕太难解决了。」这些都是典型的有动机的怀疑论(又称否认偏误,disconfirmation bias)的表现——更严苛地审视自己不愿相信的观点。谦逊被误读为一种万能的托辞,让人心安理得地拒绝相信某些事情;毕竟,你无法确信。我们要警惕这种完全通用的借口!
还有一个问题是,谦逊实在太容易宣称了。Dennett 在《打破咒语:作为一种自然现象的宗教》一书中指出,尽管许多宗教言论让人难以置信,但人们往往很容易相信自己应该相信它们。Dennett 把这称为「信仰的信仰」。真正设想并相信 3 = 1 到底意味着什么?相比之下,相信自己应该以某种方式相信 3 = 1,并在教堂里适当的时候做出相应的回应,要容易得多。Dennett 认为,大多数「宗教信仰」应该被视为「宗教宣称」来研究——即人们自认为应该相信什么,以及他们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人们常常只需说一句「我当然可能是错的」,就能轻易地回应所有反对意见。然后,向谦逊致以毕恭毕敬的一躬,做出必要的顺从姿态后,就可以一如既往,毫无改变地继续生活了。
人们总是倾向于用最小的努力获取最大的利益。我们会下意识地以一种能最大程度维持原有信念和行为的方式来解读新信息。正如 John Kenneth Galbraith 所说:「当面临改变观念或证明无需改变的选择时,几乎所有人都会忙于证明。」[1] 而观念的改变越不方便,人们就越是倾尽全力去证明无需改变。
但你知道吗,如果你无论如何都要做同样的事,那么费尽心思去合理化它就没有意义了。我常看到有人获得新信息后,表面上欣然接受,却费尽心思解释为何仍要按原计划行事,只是用不同的理由来证明。思考的目的本应是调整我们的计划,如果你执意保持原有的计划,又何必浪费力气粉饰太平?当新信息来临,最难的不是让信息消失在黑洞中,而是积极更新认知、做出反应。被误解的谦逊很容易沦为信息的黑洞——你只需承认自己或许有误即可。因此有言道:「谦逊的真谛在于,认识到自己的局限后,为避免错误而采取实际行动。口头承认谬误却无所作为并非谦逊(humility);那是在吹嘘你的谦虚(modesty)。」
[1] John Kenneth Galbraith, Economics, Peace and Laughter (Plume, 1981), 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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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主要译者 claude-3-opus,校对Jarrett Ye
原文:The Proper Use of Humility (readthesequence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