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众眼中孩子的形象是如何从坚强能干转变为脆弱无能的。
亲爱的朋友们:
在本系列的 D2 信[1]中,我提出了 1950 至 1990 年青少年自杀率持续攀升的一大原因,在于同期孩子们参与独立活动的机会日益减少,这些活动不仅关乎他们即时的幸福感,更是培养他们以平和心态面对人生挑战所必需的勇气、自信心和主观能动性的重要途径。
一些在 70 年代还是孩子的读者回忆起,与今天的孩子相比,他们的童年享有多得多的自由与独立。当我指出儿童的自由早在 70 年代之前就已开始渐渐丧失时,这些读者颇感意外。有鉴于此,我想在此回顾 1950 至 1990 年这 40 年间美国儿童生活的历史变迁。以下内容主要基于研究美国儿童生活的变迁史的相关著作,同时我也会举一些自己生活中的例子来加以说明。我出生于 1944 年,正好亲身经历了文中所述的年代。希望你不会觉得我一再提及个人经历显得太过自我。我之所以这样做,只是因为这些都是我最熟悉的第一手资料。(当然,重温往事也颇有趣味。)
在一本关于美国儿童玩耍史的书中,作者 Howard Chudacoff 将 20 世纪上半叶称为「游戏的黄金时代」。彼时,世纪初童工法的实施已基本杜绝儿童血汗工厂的现象;进步主义运动高度重视游戏、创造力和自由的价值;学校为玩耍预留了充裕的时间;课余时,儿童受到公共场所的普遍欢迎。尽管期间经历两次世界大战、大萧条等社会磨难,1900 至 1950 年仍是孩子们的美好时光。他们有大把时光在户外尽情玩耍和探险,与同龄伙伴相伴,鲜少被成年人打扰。
然而,20 世纪 50 年代起,一系列社会变革逐渐剥夺了儿童自主探险的机会,主要包括:电视的出现;由成人组织的儿童体育活动兴起;儿童从事有报酬的工作,或为家庭经济做出实质性贡献的机会减少;以及社会日益强调对儿童进行全天候的监管和保护。下文将逐一展开论述。
电视把孩子们困在了室内。
根据 Chudacoff 的观点,儿童玩耍方式的转折点出现在 20 世纪 50 年代,那时大多数家庭都购置了第一台电视机。电视让孩子们比以往更多地待在室内。电视本质上是被动的——你只是在观看,而并不能参与其中。它是一种娱乐,而非一种游戏。它把孩子们局限在自己的小家庭中,与外部世界隔绝。Chudacoff 特别提到 1955 年开播的「米老鼠俱乐部」电视节目,这档节目在孩子们放学后、吃晚饭前播出,导致许多孩子放学后选择回家看电视,而不是在外与其他孩子一起玩耍。
我对这个节目记忆犹新。1955 年,我 11 岁,家里刚买了第一台电视机。看那个节目确实挤占了我放学后和朋友们一起钓鱼、打球、滑雪或是在池塘上溜冰的时间。(我得承认,就像全国数百万个 11 岁的小男孩一样,我当时也深深爱上了「米老鼠俱乐部」的小明星 Annette Funicello。)
Chudacoff 指出,电视不仅直接减少了孩子们在户外活动的时间,还让商家有机会直接向儿童推销玩具,而这些玩具(包括女孩的芭比娃娃)大多是供室内玩耍的。孩子们不再需要自己寻找或发明玩具,而是可以缠着父母买电视上看到的现成玩具。
成人主导的体育运动开始取代孩子们自发的玩耍活动。
在 20 世纪 50 年代,我醉心于棒球、篮球、橄榄球,以及在明尼苏达州结冰的池塘上打冰球。这些活动从未受成年人的左右,实际上,在我们玩耍的地方,基本看不到大人的身影。所有的比赛都是由聚集在空地、学校操场或池塘边的孩子们自发组织、自行安排的。
小联盟棒球创立于 1939 年,但直到 20 世纪 50 年代中期才开始广泛流行。到了 20 世纪 60 年代,在成人主导下的体育运动项目如雨后春笋般涌现。除了小联盟棒球,还出现了儿童篮球联盟、青少年冰球联盟和 Pop Warner 橄榄球联盟(Friedman, 2013)。父母们对这些活动的热情甚至超过了孩子本身。他们不仅经常开车接送孩子去参加比赛,还会留下来为孩子加油助威。由此可见,成年人逐渐渗入并接管了原本属于儿童的世界。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从创造者沦为了受摆布的棋子。正如我在 #9 信中所讨论的那样,成人主导的体育活动无法为孩子们提供自行组织活动、独立解决问题的机会,而这些恰恰是儿童自发游戏与生俱来的特质。
我有意避开这一切,因为我更喜欢自由自在的体育游戏,我的父母也很明智地没有给我施加任何压力。直到上了高中加入校篮球队和棒球队,我才首次参加了成人主导的体育活动。但我的许多朋友都陆续加入了这类联赛,这导致能一起自发玩耍的孩子越来越少。
「公众」空间渐渐成了「成年人」的地盘
在上世纪 50 年代初及更早时期,各个年龄段的儿童(大约 5 岁以上)的身影几乎随处可见。他们在街头巷尾、闲置的空地上玩耍,时而也会跑到邻居家的院子里。在商铺、电影院(票价仅需 25 美分)乃至各种公共交通工具上,都能看到无需大人陪同的孩子们。
1948 年,我 4 岁那年与上白班的母亲和祖母一起,居住在明尼阿波利斯一个工薪阶层社区的繁华街道上。我的祖母行动不便,她教会我如何过马路,还时常会派我跑到两个街区外的商店,去帮她买些需要的东西(包括香烟)。那时的我可能比同龄承担这种差事的孩子还要再小一点,但也相差无几。我想,当年小小的我走进烟草店要一包「给奶奶抽的 Kools 香烟」时,大概没人会觉得有何不妥。这些经历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因为它们给我一种长大成人的感觉。年仅 4 岁的我不再是个依赖他人呵护的幼儿,而是一个能在熙攘的都市街头来去自如、给祖母跑腿的小大人了。这段经历无疑是我成长路上的一剂滋养。
有些大人喜欢看到孩子们在各处玩耍的景象,但其他人却觉得他们是个麻烦。一些人担心孩子的安全,另一些人则对年长的孩子感到不安。孩子们吵闹、淘气,有时甚至彻底地违法乱纪。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常常打着保护儿童的旗号(有时这种做法是合理的),采取各种措施将儿童从公众场所中驱逐出去。保安开始把孩子们赶出商店;成年人一旦认为孩子构成威胁,就会报警;父母被指责管教不力;城市规划者在设计公众区域时不再考虑儿童的需求(Cahill, 1990; Valentine, 1996)。在我们讨论的这 40 年间,类似的变化不断发生,循序渐进。「公众」空间中的「公众」逐渐被界定为「成年人」。儿童逐渐变得只有在成年人的陪同下,才被视为公众的一份子。
儿童从事有报酬的工作和为家庭经济做出实质性贡献的机会减少了。
20 世纪 50 年代,16 岁以下的儿童全职工作通常是非法的;但还有许多兼职工作可以让孩子们赚取零花钱,并有机会向自己和他人证明自己的能力和可靠性。请允许我再次用自身经历来举例说明。
9、10 岁时,我就开始给邻居帮忙以赚取零花钱,夏天修剪草坪(用那种老式手推割草机),冬天则是铲雪。11 岁,我有了份送报纸的工作,一天送两次,早上一趟、下午一趟。13 岁那年,我们搬家到 Duluth,我放学后在一家装订公司打工,负责在城里徒步送货,以及在下班后打扫卫生。从那时起,我就开始为社保缴费,如今每年看自己的社保福利单时,总会想起这段打工的经历。16 岁,我就被 Duluth 市政府聘为救生员。
这些工作经验非常宝贵。不仅因为我有了自己挣的钱,更重要的是,它们让我无需为成年后的生计而担忧。我被委以重任,并被付给相应的报酬。如今,孩子们对自己的未来感到焦虑和迷茫,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几乎没有机会接触和体验职场。到了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即我儿子那一代,我小时候的大多数工作已不再适合同龄孩子,如今适合孩子的工作机会更是一个都不剩了。
正如 Markella Rutherford 在她 2011 年出版的《成人监管必不可少(Adult Supervision Required,)》一书中指出的那样,与几十年前相比,如今的孩子不仅外出工作的机会更少,在家中为家庭做出有意义贡献的机会也减少了。她提到,大约在 1960 年以前,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孩子应该分担家务。但从 1960 年前后起,家务变成了一个值得讨论的话题,讨论的侧重点在于什么对孩子有利,而不是什么对家庭有益。人们开始形成这样一种观念:学习才是孩子的本职工作,因此学校作业开始取代家务。
正如一位作家(Zelizer, 1994)所说:「孩子失去了经济价值,却拥有了无限的情感价值。」我敢肯定,在成长过程中感到自己在经济上毫无贡献或在情感上过度珍贵,都不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更不用说两种感受并存的情况。这会让孩子觉得自己更像一只宠物,而不是一个独立自主的人。
请允许我再次讲述一些我小时候为家里做贡献的例子——除了 4 岁时为祖母买香烟外,我从 8、9 岁起就开始给家里的草坪除草、铲雪。到 10 岁时,我有了一项固定的(对当时的我来说很令人兴奋的)工作,就是在家后面的焚烧炉里烧垃圾。11、12 岁时,家人就放心让我自己粉刷我的房间,后来我还粉刷了家里其他所有的房间。
我 10 到 11 岁时,父母靠经营一家小镇周报维持生计,而当时那样的报纸在全国各地日渐式微。每到周四早上,都要用一台巨大的手动印刷机印制报纸,以便当天午后发行。父母常常通宵忙活,然后让我在周四清晨负责印刷,好让他们能休息一下。这也就意味着,那天上午我必须(实际上是幸运地得以)请假不去上学。
我想,父母难免担心我操作印刷机的安全,毕竟如果送入纸张后没能及时抽手,手可能就会被压得粉碎。但他们想必意识到了,让睡眠充足的我来操作,要比他们熬夜后疲惫不堪地干这活更安全。事实证明他们的判断是对的,这让我感到无比自豪。
如今,除了安全隐患,人们恐怕还会担心我耽误学业。但我记不得当年有谁对此表示过担忧,就连我的老师和校长也不例外。我算不上什么好学生,但也不至于不及格。何况,我做的事和那些 10 岁、11 岁就在农场干活的小伙伴们没什么两样。他们也常常驾驶大型农具,在家里最需要帮手的收获季节也会请假不上学。那时候,学校并非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们现在常常忽视这一点:孩子们都喜欢感觉自己是有用的。
「陌生人威胁」的观念引发了对儿童安全的社会焦虑。
我就简单说明一下这点,因为这是我此前多次写过(e.g., Gray, 2011, 2013)、也是大多数读者都曾亲身经历过的事情。20 世纪 70 年代末至 80 年代初,在一定程度上源于当时两起广受关注的儿童被陌生人绑架谋杀案,父母们开始频繁接触到并逐渐相信这样一种观点,即如果孩子在公共场所没有大人相伴并随时保护,就会面临严重的危险。
基于我前面提到的种种原因,儿童户外活动的时间已经大幅减少,而从 1980 年开始,这一趋势变得更加明显。实际上,那些让家长感到恐慌的暴力犯罪,无论是在当时还是现在都极其罕见;但媒体却对此大肆渲染,导致整个社会都陷入了这种恐惧之中。正如 Rutherford 在她的著作中指出的那样,到了 90 年代中期,如果你哪怕只是让孩子在家门口的街区玩耍,或是在没有大人陪伴的情况下步行几个街区去上学,你就可能被指责为玩忽职守的家长。而在 1980 年之前,这些事情对几乎所有的孩子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
为了说明这种变化,我们不妨来看一项 2010 年前后在英格兰北部开展的小型研究(Woolley & Griffin, 2015)。在儿童自由度方面,英格兰与美国经历了基本相同的变化历程。研究人员采访了两个家族的祖母和母亲,这两个家族的三代人都居住在谢菲尔德的同一地区。研究者想了解每一代人在 6 到 10 岁时被允许独自外出的距离,以及他们自己的 6 至 10 岁孩子的活动范围。一位祖母(她应该是 20 世纪 50 年代末 60 年代初的孩子)表示,父母对她的活动范围没有任何限制;另一位则回忆说,那时她可以去离家 2 到 3 公里远的地方。到了母亲这一代(她们是 80 年代初的孩子),活动范围大大缩小,最多只能离家 0.5 公里左右。而当代儿童的独立活动空间已完全丧失,没有大人陪同,他们甚至不被允许走出自家大门一步。
结论与最后的思考
根据我所描述的这一系列变迁,在这 40 年间,人们看待孩子的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孩子们一度被视为坚强、能干的(尽管常常令人头疼,有时还会行为不端),但渐渐地——不仅在成年人眼中,更令人难过的是在孩子们自己眼中——他们变成了娇贵、脆弱、毫无经济价值的负担。当一个人这样看待自己时,生活就会变得可怕而绝望。难怪在这 40 年里,青少年的焦虑、抑郁和自杀率持续不断地大幅攀升。
正如我在 D3[2] 中所描述的,从 1990 年前后开始,新技术的出现为孩子们带来了新的自我价值感、新的娱乐方式和社交方式,让孩子们的处境得到一定程度上的缓解。得益于此,青少年的焦虑、抑郁和自杀现象在大约 12 年的时间里有所减少。但从 2010 年左右开始,这些问题又再度抬头。在下一封 D 系列的信中,我将就其原因提出一些思考。
参考文献
Cahill, S.E. (1990). Childhood and public life: reaffirming biographical divisions. Social Problems, 37, 390-402.
Chudacoff, H.P. (2007). Children at play: An American history. New York, NY: New York University Press.
Gray, P. (2011). The decline of play and the rise of psychopathology in childhood and adolescence. American Journal of Play, 3, 443-463.
Gray, P. (2013). Free to learn: why unleashing the instinct to play will make our children happier, more self-reliant, and better students for life. Basic Books, 2013.
Friedman, H.L. (2013). When did competitive sports take over American childhood? The Atlantic. Sept. 20, 2013.
Rutherford, M.B. (2011). Adult supervision required: private freedom and public constraints for parents and children. New Brunswick, NJ: Rutgers University Press.
Valentine, G. (1996). Children should be seen and not heard: The production and transgression of adults’ public space. Urban Geography 17, 205-220.
Woolley, H.E. & Griffin, E. (2015). Decreasing experiences of home range, outdoor spaces, activities and companions: changes across three generations in Sheffield in north England. Children's Geographies, 13, 677-691.
Zelizer, V.A. (1994). Pricing the priceless child: the changing social value of children. Basic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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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oughts Memo:D3. 为何 1990 至 2005 年期间青少年(尤其是男孩)的自杀率大幅下降?下一篇:
Thoughts Memo:D5. 为什么 2008 年至 2019 年青少年自杀率急剧上升?Thoughts Memo 汉化组译制
感谢主要译者 claude-3-opus,校对 Ravioli-T、Jarrett Ye
原文:D4. The Decline in Kids’ Freedom from 1950 to 1990 was Gradual, with Multiple Causes.
发表于 2023 年 10 月 6 日
作者:彼得•格雷(Peter Gray)
参考
1. D2. 为什么 1950 年到 1990 年青少年(特别是男孩)自杀率急剧上升? ./6011586178.html2. D3. 为何 1990 至 2005 年期间青少年(尤其是男孩)的自杀率大幅下降? ./681425560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