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看完这篇到底在讲什么再改标题
2022 年 10 月 6 日
我出生在 1989 年的夏天,大抵是最后一批见过那些闪烁的荧幕并不完全覆盖在每个人的心灵上的人。我目睹了那些电缆线,数据库和超链接逐渐入侵每个人的生活,和着我的成长一同。我忽地明悟,似乎很难将我心境的改变与互联网技术的演进剥离开来。
我女儿出生于 2017 年,那一年,世界最大的经济体已在这个不断演进的网络所带来的张力下开始分崩离析。在向她解释这一切时,我告诉她,互联网就像一个外星智能。我们并不确切知晓它是什么;它刚刚降临,且来的只是第一艘飞船。我们正试图弄明白如何与它对话。第一代探索者们已经发现,通过特定的指尖运动,你可以让这些外星来客为你展示猫咪和衣物的图片,或告诉你世界正以何种方式走向崩溃。
在很漫长的一段日子里,我认为我已然知晓互联网的全貌。我可以用特定的节奏敲击键盘上特定的位置,像是在弹钢琴;之后屏幕会显示天气,或者是告诉我该读哪个版本的《伊利亚特》译本。然后派人跳上卡车,把书送到家门口的玫红色邮箱。比起屏幕,我更偏爱《伊利亚特》。
然而,在2021 年末,在我的手指又一次在屏幕上翻飞之后,我于日出前恍惚醒来,发觉有些事情早已改变。
在每一个温和的良夜,四下寂静无声,田野挂上了洁白的霜,温暖的腐殖质上是猹在酣眠,盖着褐色的落叶被子。噤声!互联网在这种寂静中奔走重组。
我曾经写过一篇和“伊万·伊里奇与系统思维”有关的文章——我从未在这个主题门类下找到任何志同道合的人,杂志社甚至并不认为它值得得到一封婉拒。就在这时,互联网一跃成为了新的交流载体,我用键盘阐述这些小众的观点,又过了一阵子,感谢技术的进步,网络成为了新的思想碰撞的战场。
在我十五年的写作生涯中,从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事:天南海北的人被网络这张无形的网拢在一起,讨论着同一个小众的观点,说真的,我从来没有幻想过这种事。
我在管中窥见互联网社交运作机制的一斑。流量数据和读者的反馈让我知道我的文字如何在人们的眼前中漫游,也让我抓到了一丝似是而非的感觉。我并未完全理解,正如我觉得也没有人能通晓这一切。像是发现天外来物的科学家,我兴高采烈、半随机地按下了能找到的每一个按钮,只为了看看会发生什么。为此,一串串未知的舞蹈在我手下翻飞,像是古朴的战舞,只为了让我知道这样做会发生什么。
这台冰冷而神秘的机器似乎是这样运作的:
1.越小众, 越精准的词语越能准确匹配与我志同道合的人。对我而言,很难做到这种仿若机械般的精准。为了普罗大众写作让我的遣词宽泛中正而平和,可我所欲却非是普罗大众:我想要一群特别的人,他们能在我探索一些难题的道路上助我一臂之力。我不知道这些人的姓名,只知道他们一定存在。所以我的遣词将会是精准而优雅的,它必将以一种能找到这群人的方式出现,在必要时也可以筛掉旁的无关的人。
互联网上令人愉悦的部分,似是由人而非算法精心维护。如果我的文字想要在这片网络世界找到同行者,我就需要对信息的流动方式有一个大致的了解。大致如下:信息从网络边缘汇向中心,这是一股疾如风的信息洪流。在那之后,信息缓慢而坚定地重返边缘。
在余下部分,我将解释我观察到的这两个现象。
看起来,我是在讨论如何用写作建立更具意义的人际关系,我认为这是美好而重要的。可在这浮于表面的冰山一角后面,藏着一个更为宏大的目的:通过重塑人际关系,重塑你自己。(https://escapingflatland.substack.com/p/first-we-shape-our-social-graph-then)形形色色的人路过你身边的世界,你筛下你所需要的句句箴言。在这种筛选中,你拥有了更多的能动性。(https://tomcritchlow.com/2022/08/29/blogging-agency/).
社交搜索指令的语法
人类的大脑会在其关心目光所及之外的地方时给予其奖赏——当我们更多地关注令人惊异的事情时,会得到“兴奋”。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也在这种驱动下变得更加复杂。
在一开始,这轻而易举。我一岁的闺女在看到一只母鸡时激动地上蹿下跳,然而过了没俩月,那只老母鸡再也无法挑起我闺女的任何一点兴趣,哪怕它刨土啄食。我们需要更加强烈的刺激才能重拾同样的快感。为了重新捡起对母鸡的兴趣,你可以研究早期的母鸡如何在原始森林中活下去,在一开始,这轻而易举。我一岁的闺女在看到一只母鸡时激动地上蹿下跳,然而过了没俩月,那只老母鸡再也无法挑起我闺女的任何一点兴趣,哪怕它刨土啄食。我们需要更加强烈的刺激才能重拾同样的快感。为了重新捡起对母鸡的兴趣,你可以研究早期的母鸡如何在原始森林中活下去,抑或是对产蛋的生物学进行研讨。但更可能发生的是,你会去追寻更有趣的事情——远远超过一只老母鸡。无论如何,你的兴趣(译者按:这玩意不就是好奇心)会引领你走向复杂。这是一个精妙绝伦的算法:通过做有趣的事,对世界形成更复杂的理解。
可悲的是,这也可能将你引向一条结于存在主义的孤独和悲戚的阡陌。其原因在于,吸引你的那种特定复杂性,千人千面。我从可靠来源听说,甚至有人钻研巴西足球运动员的名字!拥有日益复杂的个性化兴趣意味着,不务正业,玩物丧志。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至于我们这些“朱墨”大多是小众博主、维基百科贡献者和德西德里乌斯·伊拉斯谟(https://baike.baidu.com/item/%E5%BE%B7%E8%A5%BF%E5%BE%B7%E9%87%8C%E4%B9%8C%E6%96%AF%C2%B7%E4%BC%8A%E6%8B%89%E6%96%AF%E8%B0%9F/3392114#2)的人来说,这收效甚微。)
人们因不同的兴趣方向而感到孤独,向来如此。但互联网使其雪上加霜。过量的信息诱使你坠入兴趣之穴的深渊。互联网中百川入归墟。越深入,所见所得越难以与现实重合。这会带来无言的悲伤。你去看望父母,当他们问及你的生活,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说得云山雾罩,看着他们为你所兴奋而他们不甚了解的事物忧心忡忡;要么你只谈些鸡毛蒜皮,然后在深夜独自一人时偷偷啜泣。
我之所以详述这一动态,原因有二。其一,若你愿意,你可以走出这个困境。方法就是在网上写作(或发布酷炫的软件、视频,或任何让你心动的事物——只要你公开创作)。其二,若你想走出困境,关键恰恰在于理解:并非只有你一个人,在为你所痴迷的事物找不到倾诉对象。
公开写作时,有一种普遍的观点认为你应该写得通俗易懂。这是大众媒体时代的遗风。面向广大而多元的受众,文字需简单、清晰、避免行话。当然,在一定程度上,清晰的写作很有价值,因为清晰的写作源于清晰的思考。但内容非要通俗易懂吗?为了让人们更容易理解你的论点,就要删掉旁征博引和晦涩的典故吗?当真如此?
这与我们的目的背道而驰。一篇博文是一道搜索指令。你写作,是为了找到你的部落;你写作,是为了让他们知晓该将何种引人入胜之物引荐到你的收件箱。若你遵循传统智慧,你恰恰会删去那些能帮你找到这些同道中人的内容。这就像那次有人告诉作曲家莫顿·费尔德曼,他应该为“街上的普通人”创作。费尔德曼走过去,望向窗外,他看到了谁?杰克逊·波洛克。
为杰克逊·波洛克写作。
那些能与你深度对话的人,与你一样,早已被那些简单、清晰的事物惊艳过。他们需要更多猛料才能兴奋起来。而这份“更多”,将是极度个性化的,无法用一张写作规则清单来概括。
那么,你该怎么做?
你问自己:若在六个月前(或一周前,取决于你的写作速度)读到什么,会让我从椅子上跳起来?如果你发现了某件让你欣喜若狂的事,那便是你应该写下的。而且你无需将其降格简化,因为六个月前的你并不愚蠢,只是所知尚浅。你也要倾尽所能,用最翔实的细节与最美的文笔去书写,因为那正是你曾经渴望读到的。
六个月前,我正在思考大型语言模型将如何影响我们的学习方式。若是读到《使用 GPT-3 增强人类学习》这篇文章,我定会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去向约翰娜兴奋地、语无伦次地诉说;这便是我写下它的原因。
为了让写作过程对我自己充满趣味,我将文章写得颇为冗长和细致。我喜欢作者不只停留于抽象的空谈,而是用实例来展示,最好是大量实例,且最好取自现实世界,因而略显杂乱。有些人觉得这种信息过载令人烦扰,我却不然。丰富的数据能让我对一个领域建立起默会认知。于是,我写了 3000 字,探讨如何通过提示工程让 GPT-3 的回答更真实,文中我插入了一段长对话,其中 AI 诊断了约翰娜手痒的毛病;另一段探讨了城市如何影响创新;第三段则关于数字化时代的学徒制。我还让文章带上了一点文学性和华丽色彩,这在撰写 AI 相关文章时是“不合时宜”的,至少,若你想获得普通 LessWrong 读者的点赞,便不该如此。但我并非普通的 LessWrong 读者;比起埃利泽·尤德科夫斯基,我更偏爱托马斯·伯恩哈德的激昂长篇。因此,我将文章写得恣意张扬。
我并非说那是一篇伟大的文章;我是说,我会爱上它。这篇文章会回答我当时的大部分疑问,并赋予我一种关于语言模型的、全新的、更复杂的理解,我能借此对更晦涩的事物产生新的兴奋。而且,因为互联网足够大,总有那么几千人与我感同身受——我对这些人,怀有深深的共鸣。
一个陌生人闯入你的收件箱,与你为同样的事物而兴奋不已,这是何等疯狂而美好的体验!你开始抛出最隐秘的典故,而他们心领神会:“嗯,读过,大爱。”头几次发生这种事时,约翰娜问我出了什么问题。我正在厨房里哭泣。
那是归家的泪水。
而且——仿佛这还不够美妙——如今,这些人正源源不断地向我引荐关于语言模型、奶牛育种、昆体良、19 世纪词典、基于图的操作系统……等等等等的趣闻轶事。我所获得的输入,比我独自一人所能找到的更多、更好,其中许多来自明网之外的信源,比如一些修修补补的创造者写信告诉我他们正在构建的工具,或是他们的新发现。
换言之,在某种程度上,我的痴迷如今已自动化了。我召唤出了一个能将我引向心之所向的 milieu!
一道搜索指令,并非非要是一篇 5000 字的鸿篇巨制才能生效(尽管互联网确实会对此慷慨回报)。任何在过去某个时刻对你有用的东西都行。阿列克谢·古泽伊会制作清单,其中半数由引文构成,这些清单极其有用,并成为重塑他社交网络的关键,使他得以创办 New Science。多数优秀的 Twitter 账户亦可作如是观。
传播
如果你遵循上述建议,你写出的文章将几乎无人问津。
幸运的是,几乎无人乘以互联网的总人口,只要你能找到他们,便已绰绰有余。
你该如何做到?
嗯,即便你只是个相当天真的互联网用户,想必也已能发现他们中的几位。你能发现的,将是那些拥有大量关注者的人。这或许会让你感到沮丧。名人似乎遥不可及,而互联网的其余部分则看似一片混沌。
起初,我对传播模式的设想是:我大概找不到任何读者。即便找到了,他们也只会是像我一样的无名之辈。然后,或许?但愿?随着我找到更多同类,我的等级会提升?从而能与拥有更大关注度的人建立联系?就像在公司里爬梯子?事实并非如此。
互联网的社会结构,其形如河。

拥有海量关注者的人,比如萨姆·哈里斯,就好比是注入墨西哥湾的密西西比河口。萨姆拥有数以百万计的支流。他密切关注的人或许有几百位,而这些人又各自倾听着几百人的声音——支流汇入源头,源头汇入大河。信息在互联网上传播的方式,便是沿着这水系的层级逆流而上,从网络较小的人流向网络较大的人,然后再通过较大的网络顺流而下。想要“走陆路”,从一条支流跨到另一条,远比先逆流而上再顺流而下要困难得多。
这一动态在 Twitter 上更易察觉,因为每当有人点赞或转发你的内容,你都会收到通知(相比之下,博客的流量数据则更为模糊)。当我将本文的标题作为一条推文进行尝试——一种原始的 A/B 测试——我便得以绘制出这一动态。
那并非一条病毒式推文。在 Twitter 的水系中,我只是一条小小的支流(当时我约有 100 名关注者)。但我的一些关注者是体量稍大的支流。我猜他们找到我,是因为我给他们的推文写了他们颇为欣赏的回复。其中两位,Stian Håklev 和 Tom Critchlow,对这条推文产生了共鸣,便转发了它。另有几位点了赞,这也是一种引荐推文的方式(尽管其效力弱于转发)。
接着,一些体量又大一个数量级的账户也转发了它,因为他们关注了 Stian 和 Tom,从而看到了这条推文。信息由此沿水系层级奔涌而上。只花了一两个小时,这条推文便抵达了它所能触及的最大账户(拥有 8.4 万关注者的 Tiago Forte 转发了它,而拥有 68.1 万关注者的 Balaji Srinavasan 则通过点赞引荐了它)。然而,那些较小的账户却花了更长的时间才看到。信息向上游急速汇集,再向下游缓缓漫开。大账户之所以大,并非无缘无故,至少部分原因在于,他们在网络中花费了更多时间来引荐信息!
(顺便一提,这正是在邮政系统建立前人们寄信的方式。在 17 世纪,若你是一位想给另一位知识分子寄信的学者,你会将信寄给某个能将其转交给马兰·梅森的人——因为梅森认识所有圈内人,定能找到人帮你联系上你想找的人。这是我从 Visa 的一条推文中得知的,他堪称现代版的梅森。)
那么,诀窍便是如此。找到你认为最接近你想对话之人(或那类人)的人,将你所写的内容发送给他们。一个 Subreddit 是个不错的起点。我通常通过优质的互动回复,在 Twitter 上结识有趣的人。然后我只需将我的文章发布在那里,便知他们有机会看到。偶尔——这在初期更为有效——我会直接将文章发给某些人,通过私信或电子邮件。我曾将《在线学徒制》一文发给何塞·林孔,主要为了给我对他一篇文章的几点评论提供背景。他没有回复,却转发了那篇文章,这为我带来了几位有趣的同道。事实证明,若你写了连你自己都觉得有趣的东西,那么你所欣赏的人们很可能也会觉得它有趣,并在你给予机会时将其传递出去。
当你开始引荐信息、发布博文,你将逐渐积累人脉。有价值的信息会开始向你汇集,将你自身变成一个小小的枢纽。这将使你能够收集、甄选信息并将其再次引荐出去,从而让更多的人与你建立联系,形成一个飞轮,助你完成日益有益和出色的工作。我尤其享受被聪明人抨击的时刻;我随后会邀请他们来评论我即将发表的草稿。
你也可以将文章发布到 Subreddit 和论坛上,比如 LessWrong 或 SlateStarCodex subreddit,它们就像互联网上的知识分子咖啡馆。将你的文章贴在那里,起步阶段便很容易找到社群,你不必对着空谷呐喊。更重要的是,许多人会经过这些咖啡馆,如果他们是你的同类,他们便能帮助你在个人联结的隐秘网络中传播你的作品,为你开启互联网上那些奇异的大门。我初期非常依赖论坛,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了最初的一百来位订阅者。但随着我自己的人脉网络逐渐形成,它们的重要性已不如前。如今,我只需将文章通过邮件发送给订阅者,再发几条推文,便能实现更精准的传播。但我仍心怀感激,尤其是对 LessWrong,它为我提供了一位编辑,帮助我检查语法和核实事实。
顺便说一句,你最终会告别论坛的原因在于,它们是他人写下的搜索指令。LessWrong 的诞生,便是源于埃利泽·尤德科夫斯基和罗宾·汉森在 Overcoming Bias 网站上写下的一系列异常强大的搜索指令,那些博文的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它们所创造的网络,在创始节点离去后依然存活了下来。
这便是网络写作的极致——召唤一种新的文化。
若我们稍稍眯起眼,甚至可以说,互联网本身亦是如此诞生的。1963 年,J. C. R. Licklider 写下了一份关于“星际计算机网络”的备忘录,那道搜索指令是如此强大,竟召唤来了外星人。
我们如今都活在他的这道搜索指令里。
致以温暖的问候,
Henri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