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掌控自身学习的权利
年轻人应当拥有掌控并引导自身学习的权利,即有权决定他们想学什么,以及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学多少、以多快的速度,并借助何种帮助去学。说得更具体些,我希望他们有权决定是否、何时、在多大程度上,以及被何人所教导,并有权决定自己是否想在学校学习,倘若想,去哪一所,以及投入多少时间。
除生命权本身外,再无比此更基本的人权。一个人的学习自由,是他思想自由的一部分,甚至比他的言论自由更为根本。倘若我们剥夺了一个人决定对何事好奇的权利,我们便摧毁了他的思想自由。我们实际上是在说:你不应思索你所感兴趣、所关切之事,而必须思索我们所感兴趣、所关切之事。
我们或可称此为好奇的权利,即提出于我们而言至关重要之问题的权利。作为成年人,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我们有权决定何事能引起或不能引起我们的兴趣,何事值得探究,何事可以置之不理。我们将此权利视作天经地义,无法想象它可能被夺走。的确,据我所知,它从未被正式载入任何法律。即便是我们宪法的制定者们,也未曾提及。他们以为,保障公民的言论自由,以及随其所愿、尽其所能地广泛传播其思想的自由,便已足够。即便在他们对最为专制的政府的想象中,也未曾料到政府会试图去控制人们的思想,控制他们的所思所想、所知所晓。这样的想法,后来披着义务普及教育的仁慈伪装出现了。
我们每个人掌控自身学习的这项权利,如今正岌岌可危。当我们将这样一种高度专制的观念写入法律——即某人应该且可以决定所有年轻人该学什么,并为此可以采取任何看似必要的手段(如今还包括使用药物)来强迫他们学习——便已在一条极为陡峭危险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规定一个孩子必须去学校,每天约六小时,每年一百八十天,持续约十年,无论他是否学到了任何东西,也无论他是否早已掌握或能在别处学得更快更好,是对公民自由何其严重的侵犯,鲜有成年人能够忍受;但对此反抗的孩子,却被视同罪犯。借此规定,我们创造了一个产业,其中一大群人的全部工作便是告知年轻人他们必须学什么,并设法让他们学会。其中的一些人,或渴望对他人行使更大的权力,变得更「乐于助人」,或纯粹因为这个产业的扩张速度已不足以容纳所有想投身其中的人,如今正开始说:「倘若由我们来决定孩子们该学什么并强迫他们学会,对他们是有益的,那么,为何这不会对所有人都有益呢?倘若义务教育是件好事,又怎会嫌多?为何我们应允许任何人,无论年龄,去决定自己已受够了?为何我们应允许年长者不去知晓我们所知之事,其无知比年轻人更甚,或许会给我们所有人带来恶果呢?为何我们不去强迫他们去知晓他们理应知晓之事呢?」
如某人在一档全国性电视节目中所言,他们正开始谈论一种「从子宫到坟墓」的学校教育。倘若每晚数小时的家庭作业对年轻人有益,为何它不会对我们所有人有益呢?至少它们能让我们远离电视机及其他无聊消遣。某个地方的某个专家组,会很乐意来决定什么是我们所有人都理应知晓的,而后再不时进行考查,确保我们已掌握——当然,如果没有,便会施以相应的惩罚。
我必须严肃地指出,倘若我们不做好防范并采取应对措施,上述情况必会成真。我为年轻人主张的这项权利,也是我希望为所有人保留的权利,即决定何物能进入我们思想的权利。这远不止是决定是否、何时、在多大程度去学校,或去哪所学校的权利,这些权利固然重要,却只是一个更宏大、更根本的权利的一部分。我或可称之为学习的权利,以区别于被教育——即被迫去学某些别人认为对你有益的东西。我所反对并渴望废除的,不仅是义务学校教育,更是义务教育本身。
儿童或可掌控自身的学习,包括有权决定他们是否、何时、在多大程度上以及想在何处上学,这一想法使许多人感到恐惧与愤怒。他们问我:「你的意思是,如果父母想让孩子上学,而孩子不想去,他就可以不去吗?你的意思是,如果父母想让孩子去这所学校,而孩子想去那所学校,孩子就有权决定吗?」是的,我正是此意。有些人问:「如果没有强制的学校教育,难道不会有许多父母让子女辍学,从而以各种方式进行劳动剥削吗?」这类问题,常常既势利又虚伪。提问者预设并暗示(尽管鲜有明言),那些「坏父母」是比他更穷、受教育更少的人。并且,尽管他看似在捍卫儿童上学的权利,他真正捍卫的却是国家强迫他们上学的权力,无论他们是否情愿。简言之,他想要的,是儿童应该在学校里,而非他们对上学的选择权。
但是,说儿童应当有权选择是否上学,并不意味着父母的想法与愿望毫无分量。一个孩子,除非他与父母关系疏远乃至十分逆反,否则他会非常在乎他们的想法和期望。多数时候,他并不想让他们生气、担忧或失望。眼下,在那些认为自己在子女教育问题上尚有几分选择权的家庭里,经常会有许多关于上学的商讨。在孩子年幼时,这类父母常会问他们是否想上幼儿园。或者,他们会带孩子去学校试读一阵子。又或者,倘若他们有几所学校可选,他们会带孩子都去看看,看孩子觉得会最喜欢哪所。之后,他们会关心孩子是否喜欢学校。如果他不喜欢,他们会设法解决,比如让他转学,或找一所他会喜欢的学校。
我认识一些父母,他们和子女之间有个长期约定:「假如某天,你一想到上学就无法忍受,或你身体不适,或你害怕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或你自己有某件非常想做的事——那么,你可以待在家里。」不用说,学校,及其背后的专家们,会全力反对——别对你的孩子让步!逼他去上学!他必须学习!有些父母在自身行程允许的情况下,若恰好遇上有趣的旅行机会,便会带上孩子同行。他们不征求学校的许可,说走就走。如果孩子不想旅行,宁愿待在学校,他们也会设法让他如愿。一些父母,当他们的孩子在学校里感到恐惧、不快与痛苦时——许多孩子都如此——便干脆让他退学。Hal Bennett,在其优秀的著作《告别公立学校》(No More Public School*)中,探讨了实现此举的种种方法。
我的一位朋友告诉我,当她儿子上三年级时,他遇到了一位坏老师,那人专横、轻蔑、尖酸、刻薄。班上许多孩子都转到了别的班,但这个八岁的男孩,凭着一股韧劲、叛逆与固执,硬是撑了下来。有一天——此事他的父母直到约两年后才知晓——他受够了老师的刻薄,便径自从座位上站起,一言不发地走出教室,回了家。尽管他精神坚韧,这次经历仍给他造成了重创。他变得更胆怯、更好争吵,不那么外向自信了。他失去了往常的好脾气。甚至他的笔迹也开始变得一塌糊涂——学年春季时的笔迹相较去年秋季要潦草得多。一个春日的清晨,他坐在餐桌前,吃着麦片。过了一会儿,他停下不吃了,静静地坐着,想着即将展开的今日。他的眼眶湿润了,两颗大大的泪珠缓缓滚过脸颊。他的母亲平日向来不过问子女的学校生活,但看到这情形,当即明白了缘由。「听着,」她对他说,「我们不必再这样下去了。要是你受够了那个老师,要是她已将学校变得让你如此糟糕,以至于你再也不想去了,我会非常乐意立刻就让你退学。我们能办到。你说一声就行。」他听了既惊恐又愤慨。「不!」他说,「我不能那么做。」「好吧,」她说,「你想怎样都行。随时告诉我。」于是,此事便这么定了。他已经决定咬牙挺过去,而他也做到了。但我确信,知道自己拥有母亲的支持,并有机会在不堪重负时放弃,给予了他继续前行所需要的力量。
说儿童理应有权掌控并引导自身的学习,有权选择上学与否,并不意味着法律会禁止父母对此事表达意见、愿望或强烈的渴望。这仅仅意味着,如果父母天生的威信不够,他们也无法借助外力强迫孩子做其不愿听从之事。并且,法律或许会规定,父母为阻止孩子行使一项其依法享有的选择权,而能施加的压力或胁迫,是有限度的。
当我力主儿童应掌控自身学习时,人们时常会提出一个论点,我觉得必须在此预先回应。该论点称,学校是一个庇护所,能让儿童暂时免受外界不良影响——尤其是其贪婪、阴险与商业主义。据称,在学校里,儿童或可窥见一种更高尚的生活方式,看到人们并非出于贪婪与恐惧,而是出于其他更美好的动机行事。人们说:「我们知道社会已足够糟糕,儿童迟早会接触到它并被其腐蚀。但倘若我们让儿童随其所愿地及早进入更广阔的世界,他们只会被更早地诱惑与腐蚀。」
他们似乎相信,学校是比外面世界更美好、更高尚的地方——我一位在哈佛的朋友曾称之为「美德博物馆」。或者,学校里的人们,无论儿童还是成人,其行事动机都比外面的人们更高尚、更美好。在这一点上,他们错了。当然,有些学校是好的。但总的来说,学校远非是外部世界——及其一切的嫉妒、恐惧、贪婪与病态竞争——的对立面或解毒剂,反而与它极为相似。要说有何不同,那便是学校更糟,是一幅可怕、抽象、被简化的外部世界漫画。在校外的世界里,至少有些工作是出于其自身的目的,被诚实、出色地完成了,而不仅仅是为了超越他人;人们并非处处、时时被置于相互竞争之中;人们并非(或尚未)在其生命的每一分钟,都受制于他人任意的、不可撤销的命令与评判。但在多数学校里,一个学生每一分钟都在做别人命令他做的事,受制于他们的评判,且身处于一个他只能以牺牲其他同学为代价才能胜出的环境之中。
这是个严厉的评判。容我再次重申,如我先前所言,学校本身比身处其中的多数人更为不堪,而其中的许多人,做了大量他们本不愿做的有害之事,以及大量他们甚至未意识到其有害的、别的有害之事。学校这个整体,远比其各部分之和要糟糕得多。在今日的美国(或许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任何一个行业里,都鲜有人能被信任去掌握学校赋予多数教师的、那种凌驾于学生之上的权力。在我看来,学校是现代社会中最反民主、最专制、最具破坏性也最危险的机构之一。没有任何其他机构,能对更多的人,造成更深重、更持久的伤害,或能摧毁他们如此之多的好奇心、独立性、信任感、尊严感以及身份与价值感。即便是相当仁慈的学校,师生也备受压抑与腐蚀,因为双方都清楚地知道,自己正为他人的评判与认可而表演——学生为教师,教师为家长、主管、校董会或国家。无人能摆脱那种时刻都在被评判,或很快便可能被评判的感觉。即便在最棒的课堂体验之后,教师们也必须自问:「我们那样做对吗?我们能证明我们是对的吗?这会给我们惹来麻烦吗?」
腐化了学校、使其远比其中众人更不堪,也远非他们所愿的,正是学校的权力本身——正如学生的无力感腐蚀了他们一样。学校被家长们那无休止的、焦虑的要求所腐蚀,他们想知道自己的孩子表现如何——言下之意是,他是否领先于别的孩子——以及他们必须保持领先的要求。学校并未保护儿童免受外部世界的邪恶侵害。它们至少与外部世界一样邪恶,而它们对其权力之下的儿童所造成的伤害,恰恰制造了外部世界的许多邪恶。现代世界的病态,在许多方面,是一种由学校引发的病态。正是在学校里,大多数人学会了期望并接受这样一套观念:总有专家权威能将他们纳入某种等级秩序。正是在学校里,我们遇见、习惯并学会了相信那个被完全控制的社会。我们没学到多少科学,却学会了崇拜「科学家」,并相信我们任何可能需要或想要的东西,都只能且最终地来自他们。学校,是我们迄今所能创造出的、最接近于赫胥黎《美丽新世界》的所在,其中有其阿尔法、贝塔、德尔塔和伊普西隆——而如今,它甚至有了自己的「唆麻」(书中虚构的精神药品)。每个人,包括儿童,都理应有权对它说「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