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人生的重重「危机」
我们人为地在童年与生命的其他阶段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而这只是众多日益扩大的鸿沟之一。生命的连续性正在越来越多的节点上被割裂。我们如今都清楚地看到,老年人是如何被社会隔绝的。尽管我们满口「银发公民」,但我们都心知肚明,老年是一段被虚掷、毫无价值的时光。没人需要你,没人对你感兴趣,你是个累赘和麻烦,你一无所能,也一无所知,即便知道些什么,也无足轻重。
但这绝非生命中唯一的危机或低谷。一些在外人看来功成名就、幸福美满的人曾告诉我,他们的四十岁生日不啻为一场可怕的冲击。那仿佛是一个信号,预示着他们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已然落幕。的确,我们越来越倾向于将人生视为一连串的危机——青春期的危机、青少年期的危机、中年危机、老年危机。仿佛唯一值得活的年纪,就只有二十一岁到三十五岁之间。
写下上述文字仅几天后,我途经芝加哥,在 1973 年 3 月 6 日的《芝加哥论坛报》上,读到了一篇由 Ridgely Hunt 撰写的报道,题为《安渡中年风暴》,内容关乎即将召开的美国医学会(AMA)的一场会议。Hunt 说(《芝加哥论坛报》未授权直接引用),在往昔简朴的岁月里,中年的成年人根本没时间去担忧污染、社区学校质量之类的问题,但随着闲暇时间的到来,他们中的许多人如今开始为工作、子女关系或性生活而备感挫败。他接着写道,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美国医学会将审视中年阶段的生活质量,试图找出究竟是什么让这么多人的生活如此不堪,以及能为此做些什么。
三点评论。我非常怀疑,在「往昔简朴的岁月里」,是否会有人使用或想到「中年」这样的词汇。那时的人们也不太会为「生活质量」这类抽象模糊的概念而烦恼。当他们遇到问题时,他们清楚地知道问题是什么:火灾、虫害或干旱毁了庄稼;瘟疫让他们病倒;苛捐杂税让他们走投无路;战争正屠戮生灵、涂炭家园。对于这些问题,他们也清楚该做什么,尽管他们未必有能力去做。
最后,我们这个时代是何其典型——我们竟然会认为,我们生活得不好,或不知道如何生活,这样的问题,竟是可以由一群「专家」来解决的。这种妄念,这种现代式的迷信,恰恰是我们所有问题的核心所在。
Hunt 接着写道,协助筹办此次大会的美国医学会官员 Effie Ellis 博士,将中年视作「一片未经探索的领域」。我不得不问,未经谁探索呢?这位博士的意思是,任何一个亲历中年的人,在没有某个专家来告诉他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之前,都对这段岁月一无所知吗?
Ellis 博士描述了一些人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以至夜不能寐,并接着说,在早期,仅仅是「为生存而挣扎」就耗尽了人绝大部分精力,使他无暇顾及其他问题;而如今,他却「享受着闲暇」,去为离婚、污染、种族主义、衰老、子女忤逆、性能力衰退等问题而忧心忡忡。这些忧虑让他变得肥胖、暴躁,患上溃疡、高血压和心脏病,亟待解脱。
但为何 Ellis 博士要用「享受着闲暇」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如此这般的生活?为何我们大多数人都接受了这种说法?这种说法暗示,现代制度为我们提供的生活是美好的,只是我们太愚蠢或太糊涂,不懂得享受,所以才需要一群专家齐聚一堂,来教我们该怎么做。
同理,在我看来,人类历史上绝大多数人,为了获取食物、衣物和居所,为了维系社群生活的结构而从事他们必须从事的劳动,他们会将这种劳动视为「为生存而挣扎」,这似乎是极不可能的。一个人在种植自己要吃的粮食,或缝制衣物,或建造修葺自己的住所时,他算是在「挣扎」吗?这个念头本身就是荒谬的。或许只有在危机时刻,当食物或燃料短缺,当战争或灾难摧毁家园时,人们才会想到「挣扎」二字。在我看来,现代人的困境在于,他使自己依赖于他既无法了解也无法掌控的制度。他越来越没有能力,甚至不被允许,去采取行动来满足自身的基本需求。他甚至无法在没有一个专家委员会指导的情况下,让自己不变得「过度肥胖」——即,发胖。
这些想法似乎与儿童问题相去甚远,但事实并非如此。稍后,当我谈论儿童寻找自己的保护者或自我保护的权利时,我还会回溯到本章。当我们自己都显然不知该如何生活时,又怎能去教导孩子如何生活呢?当我们开口教导时,又凭什么期望他们会洗耳恭听呢?
Hunt 接着写道,美国医学会的候任主席 James Price 博士在谈及其病人时说,20% 的人——无论是来参加「儿童健康例会」的婴儿,还是来做例行检查或体检的成人——不过是想改善或维持一种基本愉悦的状态。40% 的人患有特定的器质性疾病,对此医生或许能有所作为。
剩下的 40%,或可称之为生活质量的牺牲品。其中一半人所患的疾病——溃疡、哮喘、皮肤病——是由忧虑所致;另一半人则根本没有任何可辨识的疾病,尽管他们的痛苦真实不虚。
再做些评论。首先,什么是「儿童健康例会」?我们身体不适时,就认为除了看医生别无他法,这已经够糟了。难道我们感觉良好时也非去不可吗?在这种例会上会发生什么?花费几何?(我后来听说,费用在 8 到 25 美元不等,且许多学校要求每年都参加。)还有那种体检。医生在进行所谓「例行检查」时所做的大部分事情,我们本可以学会自己做,或者在某个不比社区药店或诊所更高档的地方完成。毕竟,当我们的血液或尿液样本被分析时,那是在实验室里,由多半不是医生的人完成的。我们为何必须通过一名医生,才能接触到那个实验室和那位技术员?这个过程就那么复杂,以至于我们不能在几周内学会自己操作吗?(糖尿病患者每天都自行检测尿糖水平。)从这一切中,我们得到的印象是:我们健康的源泉,并非在于我们的生活方式,而在于医生那神秘莫测的知识;正如我们许多人的生计来源,并非在于我们的工作,而在于某个名为「经济」的神秘实体,它可以在任何时刻,以任何人都无法理解或应对的理由,将我们打入失业与贫穷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