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面黑暗世界
2015 年 9 月 20 日
设想有个虚构人物叫 Carol,她深信自己无需为远方人们的苦难而忧心。她致力于改善自己所在的社区,还捐款给当地的教堂。她是位善良有爱的女性,尽了自己的本分;(她认为)这就是对一个人的全部要求了。
再来看虚构人物 Dave,他求职面试失败了。在向朋友讲述这件事时,他极力强调面试官如何对他抱有偏见,问的问题又是多么愚蠢。
与此同时,一只饥饿的狐狸想吃到高挂在藤上的葡萄,它用尽全力跳起来却依然够不着。悻悻离去时,它自言自语道:「哼,你这葡萄根本还没熟!我才不稀罕什么酸葡萄呢。」
所有这些反应——以及其他许多反应——都有着共同的内核。Carol、Dave 和狐狸,都在为某个令人不快的处境寻找使其变得可以接受的理由。他们绝不是在试图证明这个世界很美好;而是在付出认知努力,好让其看起来尚可容忍。
Carol 肯定会说,国外的儿童正在受苦,真是令人痛心——但前提是她得先说服自己,确信已尽到了帮助他们的责任。
狐狸会说,这个世界真坏,尽是些酸葡萄——但它仍要费一番力气才能说服自己,还好没有活在一个葡萄熟透却吃不到的世界里,那可比现在这样差太多了。
这世上有一种黑暗,是大多数人根本无法看见的。它并非抽象意义上的黑暗:人们会欣然承认世界出了问题,并解释这该如何、又为何应该归咎于他们所憎恨的“外人”。而这正是我要指出的:一旦察觉到出了问题,人们就会忍不住想要寻找一种说法让自己释然。面对世界的问题,人们会条件反射般地觉得需要做解释。Carol 可以承认国外存在苦难,但这种承认必然伴随着一套开脱自身责任的说辞。Dave 可以承认自己面试失败,但他的大脑会自动生成各种理由,来说明这个结果其实可以接受。
这正是世上大多数人无法看见的那种黑暗:他们无法看见一个不可接受的世界。一旦察觉到世界出现问题,他们便会本能地列举出证明其尚可容忍的种种理由。我认为,即便是现代犬儒主义,也能起到这种作用:我常觉得,犬儒主义是在试图解释这个充满冷漠忽视与随意的刻薄(casual cruelty)的世界,用一套将漠视与刻薄合理化的框架,使其显得顺理成章又不出所料(因而也变得可以容忍)。
我将这种本能反应称为「合理化容忍」(tolerification),如果你留心观察,会发现它无处不在。
酸葡萄谬误是「合理化容忍」的典型例子,但它只是这种更广泛现象的一个实例。任何时候,当你看到世间的不幸并忍不住想要解释,尤其是当这种解释能为你卸下本该由你承担的压力时,「合理化容忍」便发生了。
例如,在我所写的《巨龙的寓言》中,Alice 和 Bob 最近得知,一条生命的市价仅为几千美元。两人对此都感到不安,于是本能地对这一信息进行了「合理化容忍」,只不过方式有所不同。
Bob 否认了这一信息。他抗议道,我们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生命并以此做决策,因为生命是神圣的。通过宣告生命的神圣价值,Bob 得以完全否认这种价值上的矛盾,拒绝了其中隐含的责任,并让宇宙恢复了可容忍的状态。
相反,Alice 接受了这一数据,并否认了生命神圣的直觉。她指出,如果你认为生命的价值高于几千美元,那么你最终能拯救的生命就会比你本可以拯救的要少。所以,任何想要拯救生命却不按此行事的人,都是自相矛盾的。Alice 由此得出结论,她不能将生命的内在价值看得比市场价格更高,于是逐渐变得犬儒——她意识到,生命不仅不神圣,其价值甚至不比几千罐可乐高多少。现在,她可以少操心拯救生命的事了:反正生命也没她想的那么值钱。「合理化容忍」成功。
请注意,他们的目光是如何各自滑向一边的,两人都未能看见那个黑暗的世界——那个生命既近乎无价,又仅售 3000 美元的世界;那个一面宣称把生命等同于几千罐可乐是应受谴责的,另一面你若想尽可能多地拯救生命又必须接受这个定价的世界;那个生命的价格与价值之间存在着残酷鸿沟的世界。这便是 Alice 和 Bob 都本能地通过「合理化容忍」来逃避的世界。
对我而言,「合理化容忍」会侵蚀内驱力。如果你想保有内驱力,我建议你训练自己去觉察目光滑向一边的时刻。在那一刻,请集中精神,聚焦视线,直视那个黑暗的世界。
内容提示:本文余下部分将鼓励你思考并承认自己生活中的重大困境。我假定读者在面对逆境时能够适应并恢复。如果承认生活中的困境目前可能对你造成伤害,请考虑跳过本文的剩余部分。
我用来颠覆这种「合理化容忍」冲动的首选工具,是向自己提出一个「假如……会怎样?」的问题。
假如我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生命既近乎无价,又只需几千美元便可拯救,会怎样?
假如我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我面试失败了,并且这确实是因为我缺少必备技能,会怎样?
得知面试失败后,人的第一反应可能就是去进行「合理化容忍」。有此倾向的人可能会自动地、本能地开始罗列各种理由:面试如何对他不公,问题有多么愚蠢,或者他自己本来就不想要这份工作。然后他可能会直接奔赴下一场面试,并且已经为下一次失败准备好了借口。这揭示了「合理化容忍」的一大危害:它可能让你看不清真正需要做的事情。而拒绝「合理化容忍」的人,则可以认真考虑投入更多时间练习,或者转换职业赛道。必要时,他们可以坦然承认自己能力严重不足而又急需工作,并在清楚认知现状的情况下,决定通过海投以量取胜。如果他们进行「合理化容忍」,失败时就必须表现出愤慨;而如果不这么做,他们就能坦然面对需要解决的问题。
在这种情况下,拒绝「合理化容忍」往往非常非常困难。要说出「看来我的能力还不足以在这个领域找到工作」这句话往往并非易事,尤其是当你的生计完全依赖于相反的事实时(如果你还认为过去的失败让你成了一个「坏人」,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假如……会怎样?」这个提问方式的好处在于,在思考时,我无需相信这就是真实的世界。我无需承认自己能力不足,只需问问自己,假如我真的能力不足,我会怎么做。这让我能更容易地为直面黑暗世界后的行动制定计划,而有了计划,通常也就更容易承认自己正身处黑暗世界。(另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那么,让我们来设想一些「假如……会怎样」的问题。
假如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一方面意外怀孕可能毁掉母子二人的人生,另一方面未出生的胎儿是拥有生命权的道德主体,会怎样?那时你会怎么做?
假如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一方面人们在赤贫中挣扎求生,甚至因此丧命,另一方面你若想保住工作就急需购置新车,但咬咬牙也能匀出几千美元,会怎样?那时你会怎么做?
假如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人确实有灵魂,但灵魂的载体是肉体构成的大脑,而肉体死后便会腐烂,会怎样?
假如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世界里,进化创造了有意识的捕食者,以及在被活吃时会感到痛苦的有意识的猎物,会怎样?
假如世上几乎没有恶人,但世界依然崩坏,那会怎样?假如我们所憎恨的那些外人并不是所有苦难的罪魁祸首,会怎样?
我并非声称这些假设就是事实,而是将此作为帮助我们直视黑暗世界的工具。想象一个可能坏到极致的世界,一个充满了不可容忍的不公的世界。那时,你会怎么做?
当你凝视这些黑暗世界时,你是否会感到绝望,觉得这世界比那些似乎可以接受的境地更难修复?是否会因为问题太多,你无力全部应对,而感到一种必须做出惨痛取舍的紧迫感?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很好:这,就是看见黑暗世界时的感觉。
问题在于,然后,你会怎么做?
我在这儿不是来给你答案的。也许你的答案是:「呃,在那个世界里,我会放弃挣扎,搬进林中小屋,试着忘掉这一切有多么糟糕。」又或者你的答案是:「那样的话,我会迎难而上,无论胜算多么渺茫。」更有可能的是,你的答案和前面那些完全不同。我不是在向你灌输答案,我是在帮助你拒绝「合理化容忍」;因为只有当你看见黑暗世界时,才能获得一种特殊的力量源泉。
我不得不相信这个谎言,否则我无法继续活下去。
这句话我经常听到,无论是当面,还是在大众媒体中。「我必须信仰上帝,否则我的人生将毫无意义。」或者「人类不切实际地乐观是件好事,否则我们根本无法承受现实。」或者「我必须相信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否则我就没有动力继续尝试了。」又或者,
「好吧,」Susan 说。「我不傻。你的意思是说,人类需要……幻想,才能让生活变得可以忍受。」
【真的吗?好像它是什么粉色药丸似的?不对。人类需要幻想,才能成为人类。才能成为坠落的天使与崛起的猿猴相遇的地方。】
「牙仙?圣猪老爹?还有那些小——」
【是的。作为练习。你必须从学会相信这些小谎言开始。】
「这样我们才能相信那些大谎言?」
【是的。正义。仁慈。责任。诸如此类的东西。】
「它们根本就不是一回事!」
【你这么认为?那么,把宇宙碾成最细的粉末,用最细的筛子过滤,然后指给我看,哪颗原子是「正义」,哪粒分子叫「仁慈」吧。然而】——死神挥了挥手。【然而,你们的行为却仿佛这世上存在着某种理想的秩序,存在着某种……可以用来评判万物的正当性。】
「是的,但人们必须相信这些,否则还有什么意义——」
【这正是我的意思。】
— Terry Pratchett, Hogfather
人们说自己需要「合理化容忍」,否则他们无法应对这个完全不可接受的世界。
但这是错的。承认世界不可接受并不会杀死你;世界本就是它不可接受的样子。谨记 Gendlin 的祷文。
所以,去直面黑暗的世界,看见那不可容忍的一切。
去承担起那一般认为无法承受的重担。不要为世界开脱,不要编造理由粉饰太平。就让它无法被接受好了。
然后会发生什么?那时你会有何感受?
是绝望或无助吗?还是灼热的怒火,亦或是冰冷的决心?又或是在巨大的难题面前感到自身的渺小?
就活在那里,在不堪忍受的现实面前。不要挣扎着让它变得可以接受,就与这个糟糕的世界共存,同时挺直腰杆,而非弯腰屈服。
正是在那里,在直视黑暗世界之时,我找到了一股深切的、源自内在的动力。正是在那里,我的决心和意志会主动奔我而来,而无需我苦苦追寻。
我觉得有趣的是,「我们需要谎言,因为我们无法承受真相」竟是如此常见的论调,而我驱动力的一大来源,恰恰在于我试图去承受真相后的反应。
我发现,人们常常告诉自己需要谎言来承受现实。事实上,我敢打赌,你们中许多人立刻就能想到一件你正在刻意进行「合理化容忍」的事,只因为真相可怕到想都不敢想。(我见过至少十几段失败的恋情,就是因此被拖延了数月之久。)
我说,如果你想要获得内在的驱动力,就请抛弃幻想,拒绝「合理化容忍」。去直面那些你曾害怕无法承受的事实。你很可能说对了,它们确实难以承受;你也可能说对了,试图承受它们会改变你。但这种改变不一定会击垮你,它也可以让你更强大,为你的决心注入燃料。
所以,去看见黑暗的世界,看见所有不可容忍的一切。让那想要「合理化容忍」的冲动在心中积聚,但不要屈服。就活在那个不可容忍的世界里,并拒绝容忍它。看看你是否能感受到那股日益增长的、熊熊燃烧的渴望——那股想要重塑这个世界的渴望。让你的一部分内心变得坚硬,让你的决心茁壮成长。正是在这里,在不可容忍的现实面前,你将能汲取到内在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