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止「努力地去尝试」
2015 年 11 月 22 日
想象一位数学专业的研究生正与一位教授交流，试图理解教授专业领域内的某些知识。他正努力钻研，试图掌握相关的基本理论体系。他处于「学习模式」——在一位大师面前，他是一名学生，人们期望他努力去理解数学，却不一定期望他能立刻成功。即便他表现得相当不错，也总会被提醒数学的博大精深与自身的渺小；他会接触到大量自己尚未掌握的知识领域，并因此常常感到自身的不足。他小心翼翼地运用着所学的工具，担心自己可能会用错地方，并琢磨着自己何时才能真正成为一名大师。
现在，想象这位研究生正在辅导一名本科生学习线性代数——这是他相当熟悉的一个领域。此刻，他切换到了「教学模式」。数学依然博大精深，研究生自身依然渺小，但所处的场景已截然不同。他的注意力不再反复聚焦于所有自己尚不了解的知识点——但也并非聚焦于所有他确实掌握的知识点。焦点根本不在他自己身上，也不在他的能力高低上，而是在那位本科生身上。这位研究生，在他的潜意识里，既没有在想「天啊，数学太浩瀚了，我知道的还太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学够」，也没有在想「哇，我懂得真多，太棒了！」——他一心思考的是如何帮助那位本科生理解一个复杂的概念。
我认为，许多处于「学习模式」的人会期望「掌握」的感觉与「学习模式」类似，只不过不再觉得自己知之甚少，而是觉得自己懂得颇多。与此相反，我认为「掌握」的状态更接近于「教学模式」——它表现为一个人在某个情境下自如运作，其自身的知识与技能已不再是关注的焦点，而是化为了背景中不假思索的预设前提。
再来看看处于「教学模式」下的研究生。他在这种模式下回答问题的方式，与在「学习模式」下截然不同。这并非因为他在「教学模式」中遇到的所有问题都轻而易举——如果你当过家教就会明白，辅导老师经常会被问到一些当场无法解答的问题。他们处理问题的方式之所以不同，是因为所处的场景不同。当教授提问时，人们期望他竭尽所能去尝试；而当本科生提问时，人们只是期望他能给出答案。
在前一种情况下，他被期望去「尝试」；在后一种情况下，他被默认为「有能力」，这种能力上的预设会逐渐淡化为背景。
我之所以描述这个模型，是因为我认为在「尝试」完成任何任务时，都存在与这两种模式相类似的心理状态——而今天，我正是要来谈谈「尝试」这件事。
我的建议很简单：留意你何时被「期望去尝试」，并考虑转换视角（重新构建）。当你被「期望竭尽全力」时，解决问题要比你沉浸于各项子任务之中、并将「解决问题」这个大目标作为一种不言自明、潜移默化的背景预设时，困难得多。
以锻炼为例。许多人发现，当锻炼本身处于「背景」而非「前景」时，会容易得多。想象一个人在踢业余足球赛，他在球场上反复冲刺，直到精疲力竭。现在，想象他不踢球了，只是单纯地尝试在场上反复冲刺到精疲力竭。在后一种情况下，他能逼迫自己的程度可能会小得多。如果「大量来回冲刺」是主要目标，那么每当出现一个可以停下的节点时，他内心的某个部分就会开始说服自己「今天练够了」，他必须消耗意志力才能继续下去。相反，在足球比赛中，注意力在别处。他不会持续地用「今天冲刺够了」之类的念头来打扰自己，也不会去想「现在停下来也没关系」的理由。他一心想的是进球。锻炼成了一种背景性的自然结果，而非有意识的选择。
转换场景，将你的真实目标置于「背景」而非「前景」——从而使追求目标不再是一个每到节点就需要反复确认的有意识选择——这是一种非常强大的方法。
当然，这并非什么新鲜的建议，但它或许可以看作是对几种常见建议的归纳提炼。再举一例：两个人刻意想要成为朋友（或许是出于发展恋情的目的）。我推测，刻意交友远比在共同追求其他目标的过程中偶然成为朋友要困难得多。
如果他们刻意想要成为朋友，就会不断地问自己：「我们现在算朋友了吗？」这就像那位研究生问自己「我是否已经理解所有数学知识了？」一样，答案永远不会是一个斩钉截铁的「是」。他们最好切换到一个无需不断审视友谊状态，而仅仅是以朋友的身份自然相处的场景中。
这个模型启示我们，更有效的方法是改变场景，使得双方都不再时常检视友谊的深浅，而是让情感的加深变成一种不言自明的背景状态。（这也从一个侧面解释了为何网上交友比与在其他场合相识的人约会更容易让人感到社交上的不自在。）
第三个例子（可能有点傻）：想象我某天早上醒来说：「我今天会努力把 MIRI 运营好。」（MIRI，即机器智能研究所，是我负责运营的机构。）如果我真这么想，那我就麻烦了。一个人该如何运营一个研究所呢？我的下一步行动会是什么？是做那些看起来像是「运营良好研究所的人」会做的事吗？还是做那些看起来能向董事会交差的事？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尝试运营 MIRI」。
现在，换种想法，我醒来后说：「我要浏览一下 MIRI 的优先事项清单，如果今天是周一就更新一下，然后找出 MIRI 当前最大的瓶颈，并着手直接解决它。」这样一来，我就进入了工作状态，并且很可能在这一天里做些有意义的事。
注意其中的区别。在后一种情况下，我没有问自己是否具备运营研究所的能力，也没有问自己如何运营一个研究所（尽管「研究其他成功机构负责人的策略」确实偶尔会出现在我的优先事项清单首位）。我默认自己有能力——这不是有意识的想法，而是一种背景性的预设。我并没有预设自己一定会成功——我或许能运营好一个研究所，或许不能，这事儿尚无定论——但我的能力本身并非我关注的焦点。我操心的是更具体务实的事情，比如筹款公告的措辞，或者如何在撰写论文与进行创新研究之间取得平衡。我从不「试图运营 MIRI」，我只是在处理下一个最优先的任务。
我认为，这便是「努力地去尝试」与「真正地在尝试」之间的主要区别之一。
「努力地去尝试」运营 MIRI，感觉上就像只是在「尝试」运营 MIRI——那会让人感觉像是在思考运营一个机构需要什么，阅读相关的管理书籍，担心董事会是否认可我的工作，诸如此类。从我自身的感受出发，我大概会认为自己为了真正运营好一个机构而付出了艰辛的努力。
而「真正地在尝试」运营 MIRI，其内在感受则截然不同。它不像是努力让一个机构运转起来，而更像是努力处理完所有最重要的邮件，同时避免行政杂务占据我一整天的时间；它感觉像是在三个都无法同时完成的重要任务之间艰难地权衡取舍。「真正地在尝试」运营 MIRI，感觉上并不像是在「尝试运营 MIRI」这个宏大目标，而更像是在应对一股永无止境的、具体的、琐碎的任务流。
我想，许多人会把「努力地去尝试」与「真正地在尝试」之间的区别，想象成后者需要付出额外的努力或更强的意志力。我们很容易想象一个人在「努力地去尝试」（比方说）攻克衰老难题。他或许有些手足无措，谈论着想加入或创办一家生物科技初创企业，或者去攻读一个生物学学位，同时内心深处无比渴望能找到某种治愈衰老的方法。我们也很容易想象，那个「真正地在尝试」攻克衰老难题的人，也在做着类似的事情，只不过他更有决心，仿佛还有点石成金的仙尘相助。那个「真正尝试者」做着同样的事，但他的初创公司却凭借着超凡的意志力取得了成功；或者，他在攻读生物学学位的同时，赢得了无数荣誉，最终得以建立自己的实验室。
这并非我所理解的「真正地在尝试」。它不是那种在「努力地去尝试」的基础上，再额外加上几分热情。「真正地在尝试」表现为专注于解决一个个具体的子问题，而那个更宏伟的目标则退居幕后，不再是关注的焦点。「真正地在尝试」攻克衰老难题，看起来不像某人怀着异常坚毅的决心去攻读生物学学位，而更像是 Aubrey de Grey 一边费力地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日常事务，一边想方设法筹集资金以维持 SENS 研究基金会的运作。
（顺便提一句，SENS 研究基金会目前正在进行筹款。）
如果你想解决某个难题，就不要再直接「尝试解决那个难题」了。转换你的场景，让「解决难题」成为一个背景性的预设：你所有的行动都大致指向这个方向；然后呢？接下来需要做什么？专注于那件具体的事。
这或许只是个简单的建议，但我个人过去的经验证明它非常有效。许多年前我还在读高中时，一位朋友从大学回来，他刚加入了一个击剑队。他想教我一些基本技巧，于是扔给我一把马刀，我们便开始对练。过了几招后，他说了句大概意思是这样的话：「Nate，目标不是打中我的剑，而是打中我这个人。」
这个想法显而易见，简单明了，却是我之前未曾想到的。从那以后，我不再「尝试击剑」，我开始「尝试击中他」。
又或者，想想电影《黑客帝国》（The Matrix）里的那个场景，Morpheus 对 Neo 说：「来吧，别再『尝试』打中我，直接打中我！」——话音刚落，Neo 的攻势骤然变得凌厉起来，最终一拳突破了 Morpheus 的防守。我猜想，许多观众在看这一幕时，会想象 Neo 开启了「更加努力」的模式，将更多力气灌注于拳头，并把受挫的怒气转化为力量。而我观看此景时，固然也会想到这些，但更多的是联想到我自己那种从「别让剑刃相击，要去攻击敌人」的心理转变——我想象 Neo 此前多半只是在胡乱使出那些刚被植入他脑海的武术招式，想试试看哪一招对 Morpheus 有效；而当 Morpheus 说「别再『尝试』打中我，直接打中我」时，Neo 心想：「哦，对了，我不该只是在施展武术招式，并检视自己打得够不够好，我应该去击中 Morpheus」，于是他的大脑便从「被期望去尝试」的模式切换到了「能力被默认」的模式。
我认为，许多人在切换到「能力被默认」的模式后，解决问题的效率会更高，因为那时他们正忙于处理具体且可操作的子问题，而无暇去担忧自己是否具备解决（宏大）问题的能力。
所以，如果你想解决重大难题，我的建议是：一旦你发现自己说「我目前正试图解决[某个问题]」，务必警惕。如果你被寄予厚望、被要求全力以赴，那么这一点尤其值得加倍注意。
如果你发现自己说「嗯，我正在尝试解决衰老问题，但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难题，所以我很可能会失败」，那么请立刻停下你正在做的事情。这并非因为你缺乏自信——衰老确实是一个巨大的难题，而你也确实很可能无法解决它——而是因为你就像在球场上盲目地来回奔跑，而实际上你更应该去参与一场真正的足球比赛。
如果你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去应对一个重大难题，那么在每一个看似可以停下来的地方，你内心的一部分都会试图说服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因此，在每一个看似可以停下来的地方，你都需要消耗意志力才能坚持下去。不如去找一场「足球比赛」——也就是找到某种方法，将你的注意力集中在具体有效的任务上，同时将对那个重要目标的追求，转化为一种内隐的、不自觉的背景设定，它如此深刻地融入你的计划之中，以至于你几乎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至于你如何创造或找到这样的「足球比赛」，那是我们改日再谈的话题。目前，我的一般性建议是：（a）从上述例子中进行归纳总结，以及（b）设想一下，如果有一个人正以「踢足球」的方式来应对你的任务或难题，他可能会做些什么。关键在于，要让你对最终目标的追求成为一种内隐状态，而将你的精力聚焦于解决各个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