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价值
2015 年 2 月 16 日
如果你手头有一笔钱，而且打算用这些钱拯救生命，那么最好给生命定个价。关于这一点，Scott Alexander 的解释比我更好。
但请不要将生命的价格与生命的价值混为一谈。我见过太多人犯这个错误。为了纠正这种观念，我准备讲一个小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村庄，那里住着一群与世无争、长生不老的人。他们永驻青春，但仍可能因为饥饿或受伤而死。或许是因为人生漫长而充实，他们都非常珍惜彼此，享受平和的生活。确实，为了将同伴从非自愿的死亡中拯救出来，村民们愿意不惜一切代价。
至少，在恶龙降临之前，生活是这样的。
想必读者能猜到，恶龙对人类所求之物有二：其一是黄金，其二是血肉。而降临村庄的这条恶龙，它实在太过强大——所向披靡，又无与伦比的狡猾。这条龙能轻易地屠灭整个村庄，它下达了冷酷的最后通牒：
村里的每个人，每年都必须按其年龄缴纳黄金税。任何交不起税的人都会被吃掉。
村民们哀求、哭诉、怒吼，但恶龙无动于衷。它只是指给他们看几堆乱石，说那里或许能挖出黄金，然后命令他们开始干活。
村民们真的竭尽全力了。他们并非矿工，但学得很快。他们干得筋疲力竭，搬开石头，用双手挖掘土地，直到指尖鲜血淋漓。他们尽可能地减少渔猎和采集，任由自己的居所破败——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凑不齐恶龙的税金。一年期满，恶龙归来，卷走了他们所有的黄金，并带走了十位最年长的村民（因为牺牲年长者是拯救最多生命的办法）。
村民们悲痛欲绝，决心来年更加努力。他们挑战超越自己的极限，与时间赛跑；他们变得憔悴又疲惫，眼窝深陷，面黄肌瘦。他们过度强迫自己，以至于晕倒在矿井里。而当恶龙再次降临时，它夺走了所有的黄金和五十条生命。
村民们的策略失败了。
但这些村民生而为人，创造力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天赋。于是在第三年，幸存的村民们痛苦地接受了现实。他们重新开始打猎、采集，让自己强壮起来，只有先保重自己，才能去守护朋友。他们着手打造矿镐与铁锹，意识到赤手空拳是无法拯救自己的。
第三年末，恶龙卷走了他们全部的黄金和一百个村民，因为他们的基础建设尚未见到成效。
但是在第四年，恶龙只能带走两个村民。
此后不久，恶龙（对他们的进步龙心大悦）通知村民，税额将开始加速增长，与年龄呈指数关系。
这一次，村民们只是默默点头，将炽热的愤怒锻造成了冰冷的决心。
自恶龙降临，已过去了无数岁月。事实上，这里早已不再是村庄：村庄成长为城市，城市演变为文明。
如今的人口年轻了许多。长者们虽然更智慧、更富生产力，每小时能开采更多黄金，但总有那么一个临界点，在那之后，生产力的提升已不足以抵偿生命的代价。当那一刻来临时，长者们便坦然走向自己的命运，因为他们不是那种会用两条同胞的性命来换取自己苟活的人。
事实上，诸如此类的艰难权衡，早已是家常便饭。村民们很早便发现了专业分工与经济规律，如今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已不再挖矿。有些人种植粮食，有些人修缮房屋，有些人则致力于发明新的工具与机械，以追赶恶龙那可怕的税率。甚至，有些人将一生奉献给艺术与娱乐——因为村民们早已懂得维持士气与斗志的重要性。
（另一些村民在地下工作，藏身于恶龙的视线之外，正在设计对抗恶龙的武器）
所以你会发现，在这个文明中，有人毕生著书立说，而非开采黄金——但若你仔细观察便会发现，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一个前提下：这位作者通过提升整个社会的士气与生产力，所能间接拯救的生命，必须多于他亲自下矿所能拯救的生命。因此，这个一心一意、每年竭力拯救最多生命的文明，依然在创作着书籍、戏剧和电影。
这意味着，在今天，你可以精确地计算出多拯救一条生命所需的成本。结果是，一条生命的价钱，大约等于 1000 张电影票。
眼下，有两位生活在这个龙祸之世的民众——Bob 和 Alice——正在讨论生命的价值，让我们来听听看：
Alice：所以你看，一条生命的真正价值，就约等于看一千场最新大片的体验。
Bob：胡说八道！一条生命远比两千小时的观影体验宝贵得多！生命近乎无价！你怎么能给一条人命标价！
Alice：真是虚伪的义愤！如果你的行为与给生命定价的原则相悖，那就意味着你本可以通过调整资源配置来拯救更多生命。如果你想用有限的资源拯救最多的人，你就必须给生命定价！
Bob：但看一千场电影，根本就不等于一条人命！如果让我在「一千个人多看一场大片」和「我母亲的生命」之间选择，我每天都会选我母亲！
Alice：是的，但是这种直觉是不自洽的。对生命的订价是在一个有效市场中进行的，而这个市场已经给出了答案：一条生命约等于一千场最新大片的观影体验。你母亲的生命，并不比一千个人观影所获得的总愉悦更有价值！观影体验和你母亲的生命，其价值恰好相等。如果你的直觉不同意，你就必须修正你的直觉！
读者看到这场争论中存在的谬误了吗？
Alice 和 Bob 都说对了，也都说错了。
Alice 是对的，因为村民们必须将一条生命视为等同于几千小时的观影体验。鉴于村民们仍在竭力互救，那一千人之所以会去看电影，是因为由此带来的士气提振，能让他们集体创造出足以拯救超过一条额外生命的财富。如果你阻止他们去看电影，让他们把钱直接用于挖矿，那么黄金的总产量反而会减少，更多的人会死去。如果鲍勃想拯救最多的人，他必须接受「一条生命 ≈ 两千观影小时」的交换比。
但 Bob 也是对的，因为一条生命的价值，远比两千小时的观影体验宝贵得多！
Alice 的论断是，两千观影小时的体验总和，等同于一条生命的内在价值。市场已经说话了，所以如果你想拯救生命，就不能抗议。
但事实上，Bob 之所以必须将一千场观影视为等同于一条生命，其根本原因在于，这些观影能提升士气，从而导致超过一条生命被拯救。这个事实，绝不意味着一个生命的存在，等同于观众的愉悦感。
Alice 忘了，这个村庄，正被一条恶龙所折磨。
若没有恶龙，这些村民会不惜任何代价，去拯救彼此免于非命。或许，为了拯救一个朋友，他们也会有一个不愿承受的代价的上限——在其他村民的痛苦、悲伤和生活质量下降方面。但是，在没有恶龙的世界里，这个代价，将比两千小时的观影体验，要高出千倍万倍。
寓言说够了。让我们回到现实的宇宙。我们的经济并非高效的——在发达国家拯救一条生命要花费数百万美元，在欠发达国家则需数千美元（而在如今这个黑暗时代，「拯救生命」其实也仅仅意味着「将死亡稍稍推迟」）。此外，我们的经济并非在以拯救生命为最高目标：人类深受「范围不敏感」及诸多其他偏见的影响，这些偏见削弱了我们对他人非自愿死亡的关怀能力。更重要的是，我们不仅要关心我们拯救的生命，更要关心我们度过的生命。
尽管如此，倘若死亡并非必然，我们在拯救彼此时所愿付出的努力，与那些村民并无二致。
我不知未来将去向何方。我不知当我们（如果能）熬过这个匮乏的时代后，将如何在「延续生命」、「提升生命」与「创造生命」之间做出权衡。但我可以告诉你：很可能有一天，人类会为阻止哪怕一次非时之死，而甘愿撕碎一千个太阳。
你依然必须给生命贴上价签，而这个价签，依然介于数千到数百万美元之间。
想象一个按钮，按下它，会随机生成一个 1 到 100 万之间的数字。如果是 1，一个随机的人会死去。要付你多少钱，你才肯按下这个按钮？
许多人对此的反应是厌恶，声称无论多少钱他们都不会按。他们说，生命的价值近乎不可思议。
而这个直觉，是正确的！
但当有人给你 10 美元让你按下那个按钮时，还是按下去吧。按下它，然后比你担心开一年车还少地去担心它（如果我没算错，开一年车，就如同每年按下一个有万分之一概率杀人的按钮，只为换取便利 [1] [2])。如果你想拯救最多的生命，你就为 10 美元按下按钮，然后把钱用于拯救生命。
但切莫将生命的成本，与生命的价值混为一谈！
在这个世界的某些角落，拯救一条生命只需花费数千美元。如果你表现得好像生命的价钱高于此，如果你真的拒绝一百万美元去按下那个按钮，或者花费十亿美元去拯救一条生命，那就意味着你本可以做别的事来拯救更多的生命。如果你想拯救最多的人，你必须根据拯救生命的实际成本，给生命贴上价签。
但你不必将当前拯救生命的成本，与生命的内在价值混为一谈。
这之间，存在一道鸿沟。一个生命真正应有的价值，和你必须赋予它的价格之间，存在一道鸿沟。这道鸿沟的存在，不是因为你的直觉错了。这道鸿沟的存在，是因为我们的村庄，正被一条恶龙所困扰。
这道鸿沟，是实然的宇宙与应然的宇宙之间的直接度量。
这价格的差异，这一千美元与一千个太阳之间的差异，直接度量了我们被困在这颗古老地球上、尚未学会驾驭群星之前，处境有多么糟糕。
大多数人的初始直觉是，他们应不惜任何代价拒绝按下按钮，因为生命近乎无价。当你向他们展示，为了在有限的资源下拯救最多的生命，他们必须给生命定价时，据我观察，许多人会有两种反应。
一些人接受了逻辑，摒弃了直觉。他们看到，为了拯救最多的生命，他们必须使用价签。他们虽然觉得「几百万人喝罐汽水的愉悦等同于一条生命的价值」这种说法令人作呕，但他们认为，正是那种「生命无价」的直觉，才是一种致命的误解。于是，为了用有限的钱拯救最多的人，他们咬紧牙关，最终得出结论：生命或许从来就没那么宝贵。
另一些人则拒绝了逻辑，继续坚称生命无价，并试图用某些奇怪的、充满复杂理由的伦理学来为自己的直觉辩护，在那些理论中，用有限的资源拯救最多的人，反而不是正确的选择。
这两种反应，都忘记了恶龙！
以下两点完全可以同时为真：（1）生命近乎无价；以及（2）人们正在不断地、非自愿地被消灭，而阻止这一切只需相对微薄的金钱。
宇宙是不公的！为 10 美元按下按钮是拯救最多生命的方式，而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个恐怖的悲剧。生命近乎无价，但你必须把它当作只值几千美元来对待。
这价格与价值之间的鸿沟是不可接受的，但物理定律从不在乎我们接受与否。我们生活在一个冷酷、无情的宇宙中，一个上帝也无力企及的宇宙。
终有一日，我们或许能屠尽困扰我们的恶龙。终有一日，我们或许能像寓言中早期的村民一样，奢侈地为阻止任何一个同胞的意识非自愿地坠入湮灭，而付出非凡的代价。如果我们真能走到那一步，生命的价值，或许将不再以美元衡量，而是以群星。
而生命在未来将拥有的价值，就是它在当下所拥有的价值。
所以，当有人给你 10 美元让你按下那个按钮时，你按下去。你拼命地按下去。这是当下最好的策略。但别忘了，这个事实本身，就是一个深重的悲剧。
别忘了，那微薄的生命成本与那无上的生命价值之间的鸿沟。因为那道鸿沟，是对这个宇宙中黑暗的清算，是度量我们前路漫漫的标尺。
我不想把这变成一场说教。但你们中的一些人，在第一次清晰地看到成本与价值之间的巨大鸿沟时，或许会决意去弥合它，去屠戮我们的恶龙。你们中的一些人或许在想：然后呢？下一步是什么？这最后一段，是为你们而写。
请知晓，我们之中，有人在战斗。
我们中的一些人，在矿井中劳作，以缴纳恶龙的税金。另一些人，则为我们将与恶龙对决的那一天做着准备——因为我们届时必须亮出的武器，将无比强大，且或许难以驾驭。
而这是一场你可以加入的战斗。对你们中的一些人而言，战斗意味着投身于一项有效的事业。但对你们中的大多数人而言，战斗意味着给生命贴上一个低价签，然后践行它——通过在生命最廉价的地方购买生命；通过向最高效的事业捐赠。请记住，正如勇气是即便恐惧也依然去做正确的事，关怀，则是即便未被情感淹没，也依然去做正确的事。
如果这是你渴望加入的战斗，那么我敦促你记住村民们学到的第一课：你必先照顾好自己，才能照顾他人。你不必为了与这宇宙的黑暗抗争而倾家荡产。你能为拯救生命付出的任何微薄金钱与努力，都是值得的。承诺将收入的 10% 捐给一项有效的事业，是一项值得极高赞誉的艰难成就。
如果你将与我们在这场战斗中并肩，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会欢迎你——但我宁愿你带着炽热的愤怒或冰冷的决心加入，而非内疚或羞愧。
哦，死亡从来不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与他欢笑，与他结盟，我的老伙计。
没有哪个士兵，是为了反抗他的权威而领饷。
我们笑着，深知更优秀的人们将会到来，
还有更伟大的战争；届时，每个骄傲的战士都将夸耀，
他为生命与死亡作战；而非为人，为旗帜。
——威尔弗雷德·欧文《下一场战争》末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