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塑造自己的社交图谱,它再反过来塑造我们

原文:First we shape our social graph; then it shapes us

作者:Henrik Karlsson

2022 年 9 月 7 日

M.C. Escher's “Drawing Hands” – BYU Museum of Art

本文是系列文章的第一篇。此为第 2 篇第 3 篇第 4 篇

「一旦你看清了你环境的边界,它们便不再是你环境的边界了。」

Marshall McLuhan

子宫的内部一如 70,000 年前,但外面的世界早已天翻地覆。2021 年 7 月,我们的女儿降生时,夜空并非星光闪烁,而是被钠气路灯温暖的余晖所照亮。身着绿衣的女士们将她抱走,往她嘴里输送氧气。这一切宛如科幻场景:她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醒来,没有任何记忆。身上裹着一层黄白色的胎脂,她不知自己是谁,也不知身在何处。从基因深处,她唯一知晓的是,必须尽快弄清这一切,否则便会丧命。

我们究竟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黑猩猩出生在基因所预设的栖息地,它们很大程度上依靠本能生存。我们则不能。我们必须依赖于人类学家所称的文化学习。我们必须观察周遭的人们,必须分辨出他们之中谁最能游刃有余地驾驭我们所处的文化,然后提炼出他们赖以成功的思维模型。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但我们凭本能解决了它。这正是我们与黑猩猩的根本区别。

正如我在《在线学徒制》一文中所写:

若将两岁半的孩童与黑猩猩、猩猩相比,他们在独立使用工具和解决问题的能力上不相上下。只有在观察并模仿他人行为方面,才存在显著的差异

两岁半的孩子仅凭观察他人在房间内的活动,便能从中汲取知识。他们开始渴望周围人所渴望之物。他们习得隐性知识。他们改变自己的口音以融入同龄群体。他们受到身边生活经验更丰富的人耳濡目染、潜移默化的影响,用不了几年,我们的孩子——这些头骨柔软的幼小生命——便能在除近身格斗外的所有方面超越黑猩猩。

这种能力无法随意开启或关闭。你始终在内化周遭的文化,即便在你并非所愿之时。因此,你最好用自己渴望内化的事物来包围自己——去精心构建一种文化。

你的文化塑造了你

你如何召集一群有趣的朋友来激荡思想的火花?你该去何处寻觅良性的影响?若你希望人们将有价值的想法导向你,你又该产出何种内容?

本文是关于文化构建系列的第一篇。在后续文章中,我将深入探讨具体方法。但在此,我想先从宏观层面阐述,为何以这种方式来解读世界是巧妙有效的——将世界视为一个可以不断重构的图谱,而你可以借由自身的改变去达成这种重构。为什么相较于其他事情,你更应该致力于塑造你的文化?

原因之一如下。过去数月,我阅读了约 30 部关于历史上天才人物成长经历的传记(为一篇即将发表的文章做准备)。最让我震撼的,莫过于他们所内化的文化的质量。他们的监护人所采用的教育方法大相径庭;他们性情各异;他们精通的领域也不同,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的日常都被极具才干的人所围绕。

在 1900 年以前,大多数后来成为天才的人都被隔离于同龄人,在家里由导师或父母抚育成长。为了营造古典文化的氛围,使得蒙田能用母语阅读经典,米歇尔·蒙田的父亲只雇用精通拉丁语的仆人。J.S. 密尔在父亲的书桌旁度过了他的童年,协助父亲撰写经济学专著,到杰里米·边沁家借阅书籍、交流思想。

布莱兹·帕斯卡也同样在家接受父亲的教育。他的父亲决定不教他数学。(父亲艾蒂安认为自己对数学的过分热情是不大健康的,他担心数学会让帕斯卡错过对那些需要慢慢耕耘积累的领域的学习,比如说文学,这与现代父母担心孩子沉迷 TikTok 的心理颇为相似。)帕斯卡只能自学成才了。当家里发现少年帕斯卡竟已独立推导出了欧几里得的几项证明时,便举家迁往巴黎,以便父子俩有机会参与梅森的数学沙龙。他们只是下意识地想营造出一种文化氛围,教学于他们而言倒是次要的。

把一个在各方面缺乏经验技能的同龄群体(比如学校里的同学)替换为一个卓越的群体(如梅森的数学沙龙),使得我们能利用人类内化自身文化的天性,培育出非凡的才华。

不,是你的 milieu 在塑造你

行文至此,我一直在使用文化这个词汇,但它并不能精确地描述我想表达的概念。我们所内化的并非是广义的文化,而是环绕在我们周围的特定影响,Tim Urban 称之为「我们独特的文化交集」。是否有一个词可以表达上述含义?我不知道。但在我与大型语言模型 GPT-3 探讨术语时,它建议我使用 milieu 一词,这个词听起来有种独特的法式优雅。我觉得还行。

GPT-3 说,milieu 是独属于你的连接网络所涵盖的文化。(《韦氏词典》的解释是「某事物产生或发展的物理或社会背景」。)与人类学家谈论「法国文化」或「巴厘岛文化」时所用的文化一词不同,milieu 不是一个固有的东西。每个人的 milieu 不尽相同。它是一种持续变化的私人信息流结构。你精心构建的 Twitter 信息流是一个 milieu。你的朋友圈(这与你圈内好友的圈也不是同一个圈!)也是一个 milieu。

正是通过改变你的 milieu,你才能改变自己。

如今,我们所有人都在有意或无意地构建自己的 milieu。milieu的形成不再由出身决定,而是由我们对伙伴、事业的选择,我们对内容推送算法模型的训练所决定,且后者所占的比重正日益增加。我们中的大多数,还不懂得如何充分地对这一信息特点加以利用。

我们该如何做呢?

milieu 是一个有向图

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需要一个模型,以便将我们所谈论的内容可视化。

你周遭的 milieu——它塑造你的同时,你也反过来塑造了它——据此我们可以建立一个有向图模型。图中的节点是相互连接的人、物、思想。这个图之所以是有向的,是因为其中既有输入向你的节点,也有从你输出的节点

Image

你阅读的书籍在向你输入信息。你的朋友在为你示范行为。报纸。工具。你在 Twitter 上关注的人。一座哥特式教堂的建筑风格向你传递的宁静感——那也是一种输入。

与此同时,你也在向其他节点输出。此刻,我正将这些想法输入我的口袋笔记本,它会将这些想法传递给我未来的自己,而未来的我再将它们传递给现在的你。我 5 岁的女儿看着我匆匆记下笔记,手上还沾着洗碗的泡沫,她也是我输出的观众,尽管她从中领悟到的是另一番道理。

正是这股流入你、又从你流出的整体之流,决定了你将成为怎样的人。你越是思索这一点,世界就显得越发奇特。这好比在你的茶壶里丢进一把迷幻蘑菇:你不再是一个独立的自我,而是融入了万物更宏大的流动之中。这便是互联网的逻辑。

正如 Nadia Asparouhova 所写:

如果说「毅力」(grit)——那种面对挑战时坚持不懈的渴望,经由心理学家 Angela Duckworth 的推广而深入人心——是过去十五年左右的时代特质,那么我猜,「能动性」(agency)——那种相信自己有能力影响周遭环境的信念——可能会成为下一代的决定性特质。

「毅力」是从节点的视角看问题,你是在对抗这个图谱。「能动性」则与之相反,是从整个图谱的视角出发,你就是这个图谱。通过改变它,你便改变了自己。

构建你的输入

「慎重选择你的读物,因为它们终将塑造你。」

—Annie Dillard, The Writing Life

昨夜,在我将睡未睡之际,音乐制作人 Rick Rubin 的声音正输入我清明而朦胧的意识中。他正在采访 John Frusciante。在 1980 年代,Frusciante 是一位天才少年吉他手,在 Red Hot Chili Peppers 乐队的第一任吉他手 Hillel Slovak 因吸食海洛因过量去世后,他被招入乐队。乐队主唱 Anthony Keidis 在采访中评价道,Frusciante 之所以与众不同,在于他有着非凡的定力(「他能真正地专注、专心,并投身于他的技艺,世间的喧嚣对他影响甚微」)。

套用上面提到的模型,我们可以说:Frusciante 对输入其感官的事物有着极为严格的把控;他极其审慎地构建自己的 milieu 。他的音乐创作模式是挑选出一些吉他手然后跟弹他们的录音(「我跟随着那些我乐于受其影响的音乐弹奏」),直至新灵感的涌现。他将一连串的节点编排起来,然后将它们带来的启发应用到新的音乐创作当中。

Rick Rubin: 你认为对你影响最大的吉他手是谁?你能回答这个问题吗?还是范围太广了?

John Frusciante: 嗯,在制作这张唱片的过程中,对我而言最主要的人物是 Freddie King、Johnny Guitar Watson、Clarence Gape、Moth Brown。他们都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的电声蓝调乐手。然后 Jeff Beck 和 Jimi Hendrix 对我的影响也一直很大,但在我们制作这张唱片时尤为突出,特别是 Jeff Beck。[…]

我开始意识到,我的演奏正逐渐趋于对两种演奏风格的融合。一种是 Jeff Beck 式的风格,他有许多非常有趣且极富抒情性和表现力的弹奏技巧——能为吉他的声音赋予歌手般的特质;另一种则是 Kurt Cobain 式的风格,这种风格在他的即兴演奏中尤为鲜明,这与技巧本身没有太大关系,而是他会将巨大的能量倾注到乐器中,以一种狂热肆意的方式来演奏它。

与我那些随性即兴、只听合他们胃口的音乐的音乐人朋友不同,Frusciante 似乎对于「 应该受谁影响以及为何要受其影响 」这一问题,有着细致入微的体会。他清楚吉他手们的演奏风格是如何相互关联的,他也知道在众多的演奏风格中该如何自我定位。他的脑海里有一幅关于吉他手的地图。这张地图不仅通过演奏技巧进行架构,也通过吉他手们对他产生的影响、吉他手们开启的歌曲创作方式来架构。他通过对这张影响之网的细微调整来为自己的演奏带去变化。

这项技能尽管不如他高超的吉他技术那般突出,却让作为吉他手和歌曲创作者的 Frusciante 在人群中脱颖而出。你能在许多领域的顶尖人物身上看到类似的模式——研究员、程序员、画家。他们往往会花费大量心思来构建自己的 milieu:要与什么人互动?要学习和研究哪些内容?你也可以用这个方法培养软价值,比如,待在慷慨的人群里去学习如何变得慷慨,透过与临终者的相处来发现更宏大的生命视角。

你只能处理到你允许 milieu 输入你头脑中的内容,而这些将会塑造你的脑回路。若不考虑实践,这在理论上应该很好理解。

但还有同样重要的一点是,你要思考你正在向谁、向什么对象进行输出

你的「观众」的引力场

在我二十来岁时,我曾以诗人自居。那时我能完整背诵 Tomas Tranströmer 的诗集《波罗的海》,还有一位皇家戏剧院的导演收我为徒,教我如何打动观众,在那之后,对我朗诵诗歌的邀请便接踵而至。

这百余场朗诵会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我有一种迎合「观众」偏好的倾向——我想这相当普遍,无论是在日常的人际交往中还是在舞台上——而一旦注意到那些偏好,便很难做到保持自我而不去迎合他们。

Nuar Alsadi 写道

在开口前的瞬间,我们代入对方,想象他们会如何理解我们即将说出的话,然后据此调整表达方式。这个过程仅在毫秒内就能完成,然后我们就会放弃心口如一的表达,转而使用一种加工过的表达,这种表达基于我们对对方的假想,在原表达的基础上增加了解释和防御的内容。

我因受限于诗歌的格律,无法进行这种毫秒级的「修正」,我的言辞也无法迎合观众预期。于是,我不得不踏出那个由「修正」围划的舒适区。即使看着一位打哈欠的女士的嘴,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袒露心声。即使面对观众们在中场的悄悄离席,我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把没讲完的话讲完。

久而久之,我变得善于预判这些反应。这改变了我的写作,也改变了我。我变得乖巧又世故,写作于我,不再是纸上的一行行文字,而变成了一种操纵观众的工具。这种塑造本身并无好坏之分。但问题在于:这个特定观众引力场,与我的伦理学和美学并不契合:他们的期望使我背离了我思想的征程。对他们欢笑和泪水的迎合,使我的诗歌逐渐变得空洞。

为了能写出我原本想写的东西,我必须找到另一批观众,而这意味着——由于我当时还不知道如何构建一个 milieu——我不得不花费近十年的时间去闭关。那段日子黯淡无光,却不可或缺。即便在已经找到了你们的现在,我仍然需要时不时地回到那份孤独里,否则,我恐怕会再度迷失自我。

一种分布式学徒模式

请让我略微地转换一下说法来阐述本文的观点。你应该要创造的,是一种旨在「成为你自己」的分布式学徒模式。你应该集结一批具有影响力的人物,供你观察和模仿,同时你还应该集结一批能够给你提供反馈的同伴与导师,以确认通过观察和模仿吸收到的内容在你身上的整合效果。

我们自身对 milieu 的本能性适应是把双刃剑。它时常会使我们误入歧途。若不能熟思审处,我们最终会内化那些于己无益的行为和价值观。但反过来看,它也能赋予你力量:当你能积极地筛选和构建你的「观众」和你所接纳的感官输入时,你就能利用这种本能性适应来强化自我。你将会创造出一个能引领你达成自实现我的环境。

该过程的第一步是锚定正确的影响力——那些你想学习的人,那些你希望内化于心的思想。如何系统性地做到这一点,将是本系列下一篇文章的主题。

致以温暖的问候,

Henrik

本文是系列文章的第一篇。此为第 2 篇第 3 篇第 4 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