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努力工作

原文:How to Work Hard

2021 年 6 月

乍看之下,关于如何努力工作*似乎没什么可学的,上过学的人都明白该怎么做,哪怕自己选择偷懒。连 12 岁的孩子都能拼命学习。但如果说我现在比学生时代更懂怎样才算「真正努力」,答案绝对是肯定的。(*译注:这里的工作是广义上的 work,而非 job。我觉得更类似于马克思所说的、非异化的劳动。)

我现在确信,如果你想成就伟业,就必须付出极大的努力。我小时候对此并不确定。学校作业的难度参差不齐,并非总要拼命努力才能成功。那些名人做的事,有些看来几乎毫不费力。我不禁想,是否有某种方法,能仅凭出众的才华就避开努力工作?如今我知道了答案:没有。

有些科目看似简单,其实是因为学校要求不高;那些名人看似轻松,背后却是多年苦练,他们只是举重若轻。

诚然,那些名人通常也天赋异禀。成就伟业需要三大要素:天赋、练习与努力。具备其中两者也能小有成就,但要做到顶尖水平必须三者兼备——既要过人的天赋,又要大量练习,还要全力以赴。[1]

以比尔·盖茨为例:他不仅是同代商界最聪明的奇才,也是最勤奋的劳模。「二十多岁时我从未休息过一天,」他说,「一天都没有」。梅西亦如此,虽然天赋过人,但他的青年队教练提起他时,最难忘的不是他的球感,而是玩命的训练态度和必胜的执念。如果硬要评选 20 世纪最佳英语作家,我大概会投给 P. G. Wodehouse。他的文字堪称「举重若轻」的典范,但背后却是常人难及的苦功:74 岁高龄时,他仍笔耕不辍。

每当我写新书时,就像我说的,总感觉是从文学园子里摘了酸柠檬。说来倒是好事,毕竟小心才让人字斟句酌,每句话改上十遍,甚至二十遍也不稀奇。

你觉得这已经够夸张了?但比尔·盖茨更极端:整整十年没休过一天假?这两位天赋已经是顶尖,偏偏还拼到了极致。天赋与努力,缺一不可。

道理看似浅显,现实中却有点难以理解。天赋与努力间总萦绕着某种「非此即彼」的错觉。一方面源于流行文化根深蒂固的叙事,另一方面则因为突破常规的天才实在稀有。超凡天赋与极致勤奋本就罕见,二者兼备者则更是罕有。你遇到的大多数人往往偏执一端,但如果你想脱颖而出,二者缺一不可。既然天赋高低已经很难改变,那么所谓成就伟业,归根结底就是往死里努力。

当目标明确,且由外界强加时(比如在学校),努力是直截了当的事。这其中也有些技巧:你要学会不自欺、不拖延(拖延本质是自欺)、不分心走神、不在遇到困难时放弃——但说实话,这种程度的自律,只要真心想做,连小孩子都能做到。

我从小就学会了如何为那些目标模糊且无人督促的事努力。如果想成就非凡,两种能力你都得修炼。

其中最基础的水平就是无需他人提醒的自觉。如今我稍有懈怠,内心便警铃大作,虽然不敢保证拼命就必然有收获,但懒散就必定一事无成,这种滋味实在煎熬。[2]

这种认知并非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和所有孩子一样,我幼时总因为学到新东西而高兴。年岁渐长,这份喜悦逐渐化为一事无成时的自我厌恶。唯一清晰的转折点是 13 岁那年,我彻底戒掉了看电视。

我接触过的不少人回忆说,也是在这个年纪开始严肃对待工作的。当我问 Patrick Collison 何时开始觉得懒散令人不悦时,他答道:

大概是我十三四岁那年吧。当时的场景我记得清清楚楚:坐在客厅呆望窗外,满脑子都在想:我怎么就任由自己浪费暑假了?

或许青春期会有一些变化。这倒也合乎逻辑。

但奇怪的是,认真投入工作的最大障碍恰恰来自学校。他们所谓的「功课*」把工作异化为枯燥无意义的苦役。我必须先看清真实工作的样貌,才能全身心投入其中。这会花些时间,因为即便在大学,许多课堂仍然空洞,有些院系的存在本身就毫无意义。但当我触碰到真实工作的形状时,我发现自己对工作的渴望便与之契合。(*译注:原文就是 work,这里我猜是调侃学校作业的单词是 homework。)

我猜多数人只有先了解工作的本质,才可能爱上它。哈代在《一个数学家的辩白》中对此有精辟的诠释:

我记不得年少时对数学有什么「热爱」,数学家的事业在我的想象中也远谈不上崇高。那时数学于我不过是考试与奖学金的代名词:我想击败其他人,而数学似乎是最能确保我胜出的武器。

他直到大学期间研读 Jordan 的《分析教程》(Cours d'analyse),才真正触碰到数学的本质。

那份震撼我至今难忘,这部启蒙了整整一代数学家的杰作,让我在初读此书时,第一次领悟到数学的真义。

要理解什么是真实的工作,你得学会识破两种「虚伪」:其一是哈代在学校遭遇的那种。学科为适应教育孩子而被扭曲,往往面目全非,与从业者的真实工作毫无关联[3] 。其二是某些工作固有的虚伪性。它们要么本质空洞,要么不过是瞎忙活。

真实的工作自带一种实在感。虽然并非每项工作都如撰写《自然哲学的数学原理》那样重要,但每件事都不可或缺。这一标准看似模糊,实则是有意为之,毕竟它要涵盖形形色色的工作类型。[4]

一旦看清真实工作的本质,接下来就要摸清每日该投入多少时间。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单靠耗尽所有清醒的时间,对多数工作而言,超过某个临界点后,工作质量就会开始滑坡。

这种极限时长因人因事而异。我做过各类工作,每种工作的极限时长都不同。高强度写作或编程每天至多五小时,但当年创业时却能全天连轴转。至少在前三年如此。如果持续更久,我恐怕也要偶尔休个假。[5]

探寻个人极限的唯一方式是跨越它。培养对工作质量的敏锐判断,当过度投入导致产出质量下降时,你应该能及时察觉。此时保持诚实至关重要,需要双向审视:既要识别怠惰状态,也要觉察过度消耗。如果认为超负荷工作值得称赞,请摒弃这种观念。这种行为不仅会降低工作成效,更折射出某种自我表现的倾向,即使观众只有你自己。[6]

确定努力工作的极限是持续的动态过程,而非一蹴而就。工作难度与个人能力时刻处于波动之中,因此你需要持续审视自身投入的程度与实际成效。

努力并不意味着要不断逼迫自己工作。或许有人会如此,但我的经历更具普遍性,只有在启动项目或遇到关键节点时,才需要偶尔自我施压,这时最容易陷入拖延的风险。而一旦我进入状态,就能形成惯性,持续前进。

驱动力因工作类型而异。开发 Viaweb 时,失败的恐惧驱使着我。那时我几乎从不拖延,因为总有事情要处理,而每完成一项就能与穷追不舍的危机拉开距离,那还等什么?[7]现如今我撰写文章,驱动力则是源于字里行间的瑕疵。每写完文章的几日内,我总会陷入焦躁,如犬择栖处般反复踱步。可一旦动笔,我就无需强迫自己工作了,因为文中总有待修正的谬误或待填补的疏漏在推我前进。

我确实会刻意聚焦核心议题。多数难题都有坚固难解的内核,外围则包裹着相对易解的部分。努力的本质,是尽可能的直指核心。有些日子你或许力有不逮,只能处理简单的边缘事务,但你应该始终以逼近内核为目标,同时避免陷入停滞。

人生该做什么这类更宏大的命题同样遵循核心难题法则:核心区是重要但棘手的挑战,边缘区则是次要但易解的问题。因此,除了日常应对具体课题时的微观调整,你将偶尔面临职业方向的宏观抉择。原则仍然是相同的:真正的努力在于锚定核心,即直面那些最具雄心的命题。

但此处所指的核心,是真正意义上的核心,而非当下普遍认同的伪核心。无论宏观层面还是具体领域,关于什么是关键问题的共识往往是错误的。如果你对这种共识存疑且判断正确,这或许正是开拓新事业的宝贵机遇。

更具雄心的目标通常更富挑战性,你无需否认这一点,但也别把难度视为决策时的绝对准则。如果因为天赋所长,或因创新方法,抑或纯粹出于更高热情,你发现某类雄心勃勃的工作对你来说反而更容易,请务必把握机会。那些最伟大的成就,往往由那些把复杂问题化繁为简的人完成。

除了摸清实际工作的门道,你还需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方向。这不仅是要发现与天赋最匹配的领域——并非身高七尺就非打篮球不可,关键更在于兴趣使然。对某个领域怀有赤忱热爱时,这种内驱力所能激发的努力,远非外在约束可比拟。

相比天赋,发现自己的兴趣往往更难。天赋的种类本就少于兴趣,且童年时期便初现端倪,而兴趣则微妙得多,可能直到二十多岁,甚至更晚才真正成型,有些领域甚至早年根本不存在。此外,还需警惕诸多干扰因素:你究竟真心热爱某件事,还是被高薪诱惑?是渴求他人艳羡的目光,还是屈从于父母的期待?[8]

确定人生方向的难度因人而异,这是我从小到大对工作最深刻的认识。童年时,我们总以为每个人都背负着某种天职,只需循声而行,就像电影桥段或专供孩童的简化版传记所描绘的那样。现实中确实有莫扎特式的幸运儿,自幼明晰方向,矢志不渝,但也不乏牛顿这种辗转多个领域的探索者。后人或许会一厢情愿认定数理领域才是他的归宿,惋惜他在炼金术与神学中虚掷光阴,但这不过是后见之明造成的幻觉。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声音在召唤着他。

因此,有些人的人生轨迹能很快聚焦,也有些人可能终生无法聚焦方向。对后者来说,寻找方向并不是奋斗的前奏,而是持续终生的命题,如同动态求解的多元方程。这类人的成长方程中,除了评估努力程度与成果质量,还要不断权衡:该坚守阵地还是另辟蹊径?当投入与产出持续失衡时,转换跑道才是理性选择。道理虽然简单,实践起来却很难。不应该只是因为初试受挫就放弃,要给自己积累突破的时间。而当顺风顺水的事业遭遇瓶颈时,又如何判断应该坚持多久?[9]

如何定义「好的结果」?这本身就可能是个无解之问。当涉足人迹罕至的领域时,你甚至不知道好的结果是什么样子。历史长河中,多少先驱都曾误判过自己所从事工作的分量。

最可靠的试金石,在于是否发自内心的兴趣。这看似主观得近乎危险的标准,却可能是你能把握的最精准标尺。毕竟,你才是做这些工作的人,谁能比你更懂它的价值?又有什么比是否有趣更能预示你工作的重要?

但要让这套评估机制奏效,你必须对自己诚实。事实上,整个关于「努力工作」的命题,最引人注目的地方就在于每个决策节点都取决于你能否诚实面对自己。

真正的努力并非简单地把旋钮拧到极限。它是个精密复杂的动态系统,需要实时校准,要看清现实工作的本质规律,也要精准定位自身的适配领域。要无限逼近核心问题,也要时刻清醒评估能力边界与进展质量。要最大化每日有效工时,又要警惕过劳导致产出贬值。如此精密的决策网络,难以蒙混过关。但如果能始终保持清醒与诚实,它自然会涌现出最佳状态,你的生产力也将远超常人。

注释

[1] 在《车票理论:什么造就了天才?》一文中,我提出伟大工作的三要素是天赋、决心和兴趣。这是前期阶段的公式;而决心和兴趣则会带来实践和努力。

[2] 我这里说的是以天为单位,而非小时。你常常会在非工作状态下有所突破,比如淋浴时或睡梦中突然想到问题的解决方案,但这只是因为你前一天在这个问题上付出了艰苦努力。

偶尔度假是好事,但我度假时更喜欢学习新知识。我不会喜欢单纯地躺在沙滩上无所事事。

[3] 在学校里,孩子们所做的最接近真实工作的事情就是体育运动。诚然,这是因为许多运动项目最初源于学校里的游戏。但至少在这一领域,孩子们在做的正是成年人所做的事情。

在普通的美国高中,你面临两个选择:要么假装做些严肃的事,要么认真地做些假想的事。可以说,后者并不比前者更糟糕。

[4] 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工作并不意味着你就能做到。大多数人,尤其是在职业生涯早期,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但如果你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至少你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引导自己的人生。

[5] 降低高强度工作的时间限制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来应对有了孩子后工作时间减少的问题:转向更具挑战性的课题。事实上,我就是这么做的,尽管并非刻意为之。

[6] 某些文化中存在一种表演式的努力工作传统。我不太认同这种做法,原因有二:(a)它将重要的事物变成了一种拙劣的模仿,(b)它导致人们耗尽精力去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不敢断言这种传统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但我倾向于是弊大于利。

[7] 人们如此努力地投入创业,其中一个原因是初创公司可能会失败,而当失败来临时,往往既无法挽回又引人瞩目。

[8] 为了赚大钱而工作是可以理解的。你需要以某种方式解决经济问题,通过一次性赚取大额收入来高效地实现这一目标并无不妥。我想,即使你对金钱本身感兴趣也无可厚非;只要你觉得合适就好。关键是要清楚自己的动机。真正需要避免的是不经意间让对金钱的渴求扭曲了你对最感兴趣工作的看法。

[9] 许多人在处理个别项目时也会遇到类似的小规模问题。但是,相比于完全放弃某一类型的工作,认识并接受单个项目的死胡同要容易得多。你越是坚定,这个决定就越艰难。这就像西班牙流感的患者在与自己的免疫系统抗争:你不愿放弃,反而告诉自己,我应该更加努力。谁又能说你的想法是错的呢?

感谢 Trevor Blackwell、John Carmack、John Collison、Patrick Collison、Robert Morris、Geoff Ralston 和 Harj Taggar 为本文草稿提供的宝贵意见。